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11
这一年十二月的最初几天,导师的书稿已经修改了大半部,他现在可以缓口气了。他仍然经常到诊所去,有时候王明川院长也到十三号楼来。有一次常娥向院长提出查看导师的病历资料,院长爽朗地笑了:“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病人的资料基本上都是保密的,特别是像吴先生这样大名在外的病人。”趁导师上厕所的机会,院长跟她开起了玩笑:“恋爱中的女人像猴子一样机灵,又像猴子一样愚蠢。”说完,院长又爽朗地笑起来。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导师显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也跟着笑起来。后来院长提出要在元旦那天举行小型的酒会,为这对新人祝福。“你们结婚之后是不是要离开疗养院?”院长问。“如果他身体允许的话,我们想搬回市区住。”常娥说。“现在事情恐怕不大好办,吴先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他最好再在这里住下去。”“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治疗。”常娥说。“这当然很好,不过马上放他走,外边恐怕会产生某些谣传。”“什么谣传?”她问。“譬如说,”院长突然变得非常谨慎,仿佛他谈到的话题对所有的人都非常敏感,“这么说吧,即使……”“即使什么?”
“即使,况且吴先生的身体并没有根本性好转,即使我们现在就放他走,因为他的名声很大,外面会谣传我们对吴先生不负责任,病还没有治好,就让他出院了,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件愉快的事。”“照你这种说法,我的病情妨碍我结婚了?”导师突然插话道。他紧盯着院长,显得沉不住气。他已经从座位旁站起来,一时间他又显得迷惑不定。“吴教授,您冷静一下。我是在为您的身体着想,您患了肝病,这是我要再次提醒您的事,所以您的肝火不要太盛。”院长对在房间里走动个不停的导师说道。导师眯缝着眼颓然坐下,仰脸靠着椅背,但他很快又站起来,对院长说:“院长,实话告诉我,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结婚的事要泡汤了?”“不是这样的,”院长说,“如果您觉得方便,我现在就可以开出一张证明,证明贵体安然无恙。但我不能这样做。我是为您考虑。您作为病人,我作为医生,事情一旦缠到一起,我们都会有身不由己之感。但我还是会通知医生给您开张证明的,证明您的病并不影响你未来的夫妻生活。”院长终于松口了。导师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他拉住常娥的手对院长说:“原来院长在吓唬人,我差点被你的话吓着了,我知道王院长不会忍心将我和常娥拆开的。”“别奉承我,”深陷在扶手椅里的院长慢悠悠地说,“该拆开的时候就得拆,只是你的病情没有发展到那种非拆不可的地步罢了。常娥,我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我要棒打鸳鸯似的。”“当然,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命中注定,我和常娥要相遇相爱。”
导师拍着常娥放在膝盖上的手,“常娥,你看院长在嫉妒我了。”“现在说我嫉妒您还为时尚早,哪一天你真把常姑娘娶到手了,我才会嫉妒吴教授。”院长笑着望望他们两人,补充道:“两天之后你们来我这里取证明吧,我只能证明吴教授可以结婚,但不能证明吴教授的身体没有毛病。你们晚上来,我要给二位备桌酒席,以示庆贺。”那天晚上,导师和常娥正准备出门时,常同升教授突然对常娥咕哝个不停,他要去教堂浴室洗澡。“他有几天没有洗澡了吧?”导师说,“我们送他去洗个澡,然后再去王院长家里。”“凡是他的要求你都会答应的。”常娥说。“只有一个要求我不会答应。”导师看一眼常老。“什么要求?”常娥边说边给常老准备换洗的内衣内裤。“他不让你出嫁。”他对耷拉脑袋的常老说,“对不起您老人家了,只能如此。”常老不发声,也不乱动,听任导师搬着他的轮椅下楼。要是往常,他一定会不停地扭动身子,嘴里吼叫着,反抗两个后生的行动。但这一次,他仿佛已经接受了吴之刚陪他洗澡的事实。当他们把常同升搬上教堂二楼浴室时,他咕哝着央求常娥将壁灯揿亮,然后他很乖地坐到池边的台阶上,往自己身上撩着水。导师脱下外套要下水的时候,常老突然吼叫起来,脸上显出非常不情愿的神色。导师的一条腿伸在水里,另一条腿还放在岸上,他听着常老的吼叫,但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轻易下水。
“他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导师问常娥。“他说他愿意一个人洗澡。”“还说什么?他说了一大串呢。”“他说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的腿。”“那你还是把灯熄了吧。”导师对抱着衣服站在壁灯下的常娥说。导师说着就跑上岸,将灯熄掉,顺势抱着常娥吻了一下。在黑暗中,常同升的吼叫声更加激烈。导师只好又把灯揿亮。“他大概又在说让我们走开。我们只好先躲出去吧,”导师说,“老爷子这下子真的发火了。”他们走下楼梯时,常娥说:“以前他也一个人洗过澡,不用担心。”常娥想利用这段时间到院长家去一趟,把院长开的证明取回来。“我去吧,你留在这里。”导师说。“要去我们一起去,”常娥说,“院长是个酒桶,他会想方设法把你留下来灌醉的。”他们走到院长家时,院长正在醉醺醺地唱着京剧。有几名医生附和着他,一起哼唱。院长夫人在门外洗涮着拖把,她一见到常娥就说:“一群精神病,屋里吐得到处都是狗屎。”他们没敢进屋,就折回来了。等他们走出院长家的庭院时,听见院长在骂他夫人非得乳腺癌不可,那女人的哭声清晰可闻。她每哭一声,常娥也跟着发出一声叹息。走到教堂浴室的楼梯口,他们觉得里面很安静,听不到一点水声。他们跑上二楼,看到常同升教授还呆在池里。
然而,他不是坐在池边,而是漂浮在浴池的中心。他死了。埋葬常同升那天,市里没来什么人。无论是常娥还是王院长都不愿将丧事搞得很铺张。常同升被埋在墓园左边的一个角落里。冻土层挖开之后,棺材往坑里一丢,《春天降临》这首院歌连续播放到墓顶隆起来,事情就算过去了。埋完常同升,稀稀拉拉的人群沿着那条撒落着花沫纸屑的道路往大院里走,院长、导师和常娥三个人走在后面。“我认为他应该死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或者书桌前,眼下他这种死法让我很不高兴。报纸上也无法渲染。”院长扯下黑袖套擦拭着眼镜玻璃,慢腾腾地说道。他见导师不吭声,就问道:“吴教授,你对这种冷处理方式满意吗?”“冷处理也好,热处理也好,都跟我无关。”导师说。“我先给你开句玩笑,以后轮到你的时候,你可不能冷不防地给我玩这一手。”院长轻咳着笑起来。导师揽过常娥的肩膀,对期待他答复的院长说:“走着瞧吧,我或许会使你更失望。”
导师死了来点甜的 (1)
12
元旦来临之前,天气暂时晴朗起来。院子里新铺的细沙在新雪消融之后,显出耀眼的金黄色。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院长、医生和那些病人们来到十三号楼。他们按照院长的吩咐前来向导师祝贺新年。常娥已经提前把房间布置得焕然一新。整个房间像一幅油画作品中的景物,一株盆栽的松树从花圃搬到客厅,上面披挂着彩纸,落地窗被镶有锦葵的窗帘遮蔽了。
这天晚上,客厅和书房里都挤满了面带喜色的人们。一位病友的儿子也来了。孩子一手举着蜡烛,一手举着盛满白葡萄酒的酒杯,他稚声地问常娥:“阿姨,酒苦吗?”立即有人接过孩子的话喊:“苦啊,喝不下去啊。”另外几个就附和道:“来点甜的。”常娥知道他们的意思,她羞涩地挤到导师身边,弯腰在导师的腮上轻吻了一下,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地笑起来。“浓度不够,再加点甜的。”常娥就在另一边再吻一下。导师突然说:“别让我的病传染了她。”当场就有一个医生搂着苏菲大笑起来。人们都跟着笑起来。
笑声过后,房间里的气氛突然沉寂了,变得非常难堪。像往年一样,大家在这个夜晚还要在大院里举行烛光舞会。大家趁着酒兴,举着蜡烛拥出楼道。院长夫人对常娥耳语说:“跳舞时谁把蜡烛举得高,婚后谁就更有发言权,你举得高些……”然而,无论她把蜡烛举得多低,总还是要比导师高。导师变得无精打采。她有些生气地把他的手臂高高地举起来,像一盏灯似的高举过头顶……那天晚上,常娥把导师送回十三号楼,看到他在浑身打颤,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有几次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嗓子哽咽,眼睛仿佛要流出泪水。他许久之后对常娥说:“你看过我的病历资料吗?”
“没有。”常娥对他的问话感到突兀。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错开话题,对她说:“你使我感动。”他的嗓音怯懦,仿佛有什么事情使他没有勇气面对她。他很快就放开她,也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仰躺在床上,面对着窗帘上的锦葵图案发呆。“我会失去你吗?”导师又低声地问。“怎么问这个问题,”常娥说,“我不允许你想这个问题,也不要你因为失去了缪芊而怀疑我。”话一出口,常娥也感到浑身颤栗个不停。她整个晚上都呆在他身边,看着他渐渐入睡又从梦中惊醒。他睡着时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怕自己被丢失。要是她想离开床沿,她得小心地将被单或者袜子塞到他手里,即使是他自己的一只袜子也行。
此时她才感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个格外脆弱的人,她的内心充盈着对他的怜悯,但她仍然感到自己离不开他。她轻轻蜷伏在他身边,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翻动着他快要修改完的著作,这时候,她又觉得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摇篮曲一样使这个充满孩子气的男人得到了睡梦中的安宁……天亮的时候,她听见大院里响起了歌声。她知道又有新的病人入院了,是长住在这里的老病号在教人学唱院歌。她和正在洗漱的导师都不约而同地被那稚气的歌声所吸引。透过窗帘的缝隙,他们看见一位身穿滑雪衫和灯心绒裤的女孩倚着无花果树在唱歌。她费劲地高歌着,像是要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唱好这首《春天降临》。她唱两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再唱两句。教她学唱歌的老人要出院了,被家属簇拥着向大门口退去,一边轻咳着,一边给女孩打着拍子……后来,导师将窗帘合上了。
然而不管他怎样试图拉严,一道楔形的阳光仍然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照亮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他对此感到束手无策。常娥上前把窗帘全部拉开,让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进房间。导师置身在阳光之中,脸上的惘然和无所适从引发了常娥的朗声大笑。在常娥持续的笑声中,导师的神情慢慢舒展起来,他紧抱住常娥,吻着她的肩窝。常娥感受到他的激动难抑,也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他迸发的激情融化……冬春交替时节,雪又下个不停。然而,有时候头一天大雪纷飞,第二天就可能阳光普照。窗外是微微发蓝的冬夜,月亮的清光几乎是透明的。常娥把导师的稿纸铺好,将灯光拧得更亮一些,她要抓紧时间抄完书稿的最后几页。她已计划在导师的著作完成之后和他一起离开疗养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