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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老娘总舍不得丢掉,我猜想什么时候我跟人走了时,她会用这个悬梁吊颈罢。”
“她什么时候一定会呛死,来不及做这种费力的事!”
“你不应当又让她喝酒!”
“她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她是这样说罢?她并不同你赌得有咒。你不要看她那样子,以为自己当真服老了!她尽是说梦到水师营统领骑白马黑马来拜访她。前一阵,还同一个后山营房看马的子,做了比喝酒还坏的事情。我只说了她一句话,就同我嚷,说又并不占我的一份。”
“真是一个老鬼!”
“你骂她,说不定她会在酒里下毒药毒死你!”
二圆一面同男子说着这些粗野的笑话,一面尽把那腰带团儿向空中抛去,一下不小心,这东西为梁上一个钩子挂着了,这女人就放肆的笑着,靠到男子怀里去。因此一双那么粗糙的,似乎当时天上的皇帝造就这个人时十分草率而成的臂膀,同一张卤莽的嘴唇,使二圆宽宽的脸子同结实的腰肢,都受了压迫。
“二圆,我的亲娘,不见你时多使人难受!”
“你的亲娘在即墨县推磨!”
“你是个妖怪,使我离你不开!”
“我做了妖怪,我得变男子到南京做官去,南京不是有多少官无人做吗?”
“你听谁说的?”
“人人都是这样说,报上什么官又不负责了,什么人又害病不能负责了,我想,我若是男子,我就去负责!”
“你妈妈的鬼,有这样好机会?”
二圆就咬着自己的下唇点着头。
这时男子记起听到妇人为他说到的关于二圆的故事,正想问二圆平生遇到不讲规矩的男子,一共有多少回,妇人回来了。
妇人把酒买来后,本来剩下的钱应当找角票,一定是因为别有用心,觉得换铜子合算一点,便勒迫到铺中人找铜子。回来时把一封双铜子放到男子手上去,“大爷,我不认识票子真假,所以找回来是现钱。”
“老娘,你拿回那么多钱,是不是存心把我压死?”
二圆可懂到老娘的心思了,就说:“娘,你真是……快拿回去换换罢。”
男子说:“谁要为这点小事派老娘走路呢?老娘,不要去换,把钱收下罢。”
妇人在二圆面前无以自解:“我换去,我换去。”拿了一封铜子,就想往外走去。
可是男子认为这事情太麻烦了老娘,就说:“老娘,你不收这个钱,等一会五桂毛丫头回来时,我就把给她买鞭炮放了。”
妇人到这时,望到二圆,二圆不敢说什么,抿了嘴巴回过去笑着,因为记起梁上那条腰带了,走出取叉子去了。妇人心想,你疑心我要这个钱,我可以当到日头赌咒。
他们喝酒时,男子便装成很有耐心很有兴致的样子,听妇人说那条绣花腰带的故事,说到后来五桂回家了,男子要她到裁缝铺去看看钟,到了什么时候。五桂一会儿就转身了,忙忙匆匆的,象被谁追赶似的,期期艾艾的说:“裁缝铺出了命案,妇人吞烟死了,万千人围到大门前看热闹,裁缝四处向人作揖,又拿熨斗打人!”
妇人似乎不甚相信这件事,匆匆遽遽的站起身来,同五桂看热闹去了。二圆就低低的带点忧愁神气说:“这个月弄子里死了四个妇人,全不是一块钱以上的事情。”
男子说:“见你妈的鬼,你们这街上的人,生活永远是猪狗的生活,脾气永远是大王的脾气。”
女人唱着《叹烟花》的曲子,唱了三句低下头去,想起什么又咕咕的笑着,可是到后来,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
第四部分 厨子第22节 厨子(4)
厨子把供状全部都招出了,话说到后来,不能再说了,就低下头去在大腿上搓着自己的左手,不知主人怎么样发落他。
我们应当不要忘记那个对于下人行为不含糊的高教授。他听到这小子自己还在用大爷名义,到那些下等土娼处鬼混,先是十分生气的,可是听到后来,我看到他不知不觉就严肃起来了。这时听到厨子不作声了,便勉强向我笑着,又勉强装成还在生气的样子问那厨子:
“那么,你就把买菜烧饭的事完全忘记了,是不是?”
那厨子忙说:“先生,老爷,我没有忘记。可是我得哄她莫哭才好走开!”
“就哄了半天!”
本来似乎想说明哄一个女人种种困难的理由,这时教授太太听到先生已经大声说话,以为问案业已完事了,所以从内房正走出来,因此一来这厨子不敢说野话了。等一会儿,望了太太一下,望了我一下,才怯怯的说:
“先生,菜买来了,两个鲫鱼还是活的,今晚上要不要用?”
教授先生望到年轻太太,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轻轻的叹着,便吩咐厨子:“好,你去休息,我们什么也不要吃了。”
我看看,非轮到我作主人不行了,因此就勒迫到这两夫妇,到前街一个小馆子里去吃了一顿。高太太看到我同他先生都不什么快乐,就问我刚才厨子说了些什么话。我对于这句质问不作答复,却向他们夫妇提议,不要赶走这个厨子。教授望到我惨然一笑,我就重复说明我的意见:“你应当留他,因为他是一个不说谎的人,至于我,我同你说我对于这个大司务,是感到完全满意的!”
一九三一年年末作
第四部分 厨子第23节 都市一妇人
一九三○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迎合比需要学识德性的机会较多,故这个老军校命运,就只许他在那种散职上,用一个少将参议名义,向清乡督办公署,按月领一份数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闲散的日子。有时候我们谈到这件事情时,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年青人有血气的粗话,他就望到我微笑。“一个军人欢喜《庄子》,你想想,除了当参议以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事务可作?”他那种安于其位与世无争的性格,以及高尚洒脱可爱处,一部《庄子》同一瓶白酒,对于他都多少发生了些影响。
这少将独身住在汉口,我却住在武昌,我们住处间隔了一条长年是黄色急流的大江。有时我过江去看他,两人就一同到一个四川馆子去吃干烧鲫鱼。有时他过江来看我,谈话忘了时候,无法再过江了,就留在我那里住下。我们便一面吃酒,一面继续那个未尽的谈话,听到了蛇山上驻军号兵天明时练习喇叭的声音,两人方横横的和衣睡去。
有一次我过江去为一个同乡送行,在五码头各个小火轮趸船上,找寻那个朋友不着,后来在一趸船上却遇到了这少将,正在趸船客舱里,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身边堆了许多皮箱行李,照情形看来,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岁,一个长得英俊挺拔十分体面的青年,身穿灰色袍子,但那副身材,那种神气,一望而知这青年应是在军营中混过的人物。青年沉默的站在那里,微微的笑着,细心的听着在他面前的少将同女人说话。女人年纪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岁,穿着十分得体,华贵而不俗气,年龄虽略长了一点,风度尚极动人,且说话时常常微笑,态度秀媚而不失其为高贵。这两人从年龄上估计既不大象母子,从身份上看去,又不大象夫妇,我以为或者是这少将的亲戚,当时因为他们正在谈话,上船的人十分拥挤,少将既没有见到我,我就也不大方便过去同他说话。我各处找寻了一下同乡,还没有见到,就上了码头,在江边马路上等候到少将。
半点钟后,船已开行了,送客的陆续散尽了,我还见到这少将站在趸船头上,把手向空中乱挥,且下了趸船在泥滩上追了几步,船上那两个人也把白手巾挥着。船已去了一会,他才走上江边马路。我望到他把头低着从跳板上走来,象是对于他的朋友此行有所惋惜的神气。
于是我们见到了,我就告给他,我也是来送一个朋友的,且已经见到了他许久,因为不想妨碍他们的谈话,所以不曾招呼他一声。他听我说已经看见了那男子和妇人,就用责备我的口气说:
“你这讲礼貌的人,真是当面错过了一种好机会!你这书呆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若早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我当为你们介绍一下!你应当悔恨你过分小心处,在今天已经作了一件错事,因为你若果能同刚才那女人谈谈,你就会明白你冒失一点也有一种冒失的好处。你得承认那是一个华丽少见的妇人,这个妇人她正想认识你!至于那个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认识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听你说的话,也一定能够给他极大的快乐!”
我才明白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说:“那体面男子是一个瞎子吗?”朋友承认了。我说:“那美丽妇人是瞎子的太太吗?”朋友又承认了。
因为听到少将所说,又记起了这两夫妇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高贵模样,我当真悔恨我失去的那点机会了。我当时有点生自己的气,不再说话,同少将穿越了江边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过了一会,我才追问到船上那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许多事情。原来男子是湘南××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在广东黄埔军校时,同我的兄弟在一队里生活过一些日子,女人则从前一些日子曾出过大名,现在人已老了,把旧的生活结束到这新的婚姻上,正预备一同返乡下去,打发此后的日子,以后恐不容易再见到了。少将说到这件事情时,夹了好些轻微叹息在内。我问他为什么那样一个年青人眼睛会瞎去,是不是受下那军人无意识的内战所赐,他只答复我“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语神色之间,好象还有许多话一时不能说到,又好象在那里有所计划,有所隐讳,不欲此时同我提到。结果他却说:“这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故事。”但在平常谈话之间,少将所谓不近人情故事,我听到的已经很多,并且常常没有觉得怎么十分不近人情处,故这时也不很注意,就没有追问下去。过××路一戏院门前时,碰到了我一个同乡,我们三个人就为别一件事情,把船上两个人忘却了。
回到武昌时,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对夫妇,那个女人在另一时我似乎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总想不出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因为忘不掉少将所说的这两夫妇对于我的未识面的友谊,且知道这机会错过去后,将来除了我亲自到湘南去拜访他们时,已无从在另外什么机会上可以见到,故更为所错过的机会十分着恼。
过了两天是星期,学校方面无事情可作,天气极好,想过江去寻找少将过汉阳,同他参观兵工厂。在过江的渡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