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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能会问,没有小说写作,就不可能有小说吗?在我们的朋友们那些殖民者们出现在我们门口的台阶上之前,我们非洲有小说吗?此时此刻,我只是提出这个问题;等一会儿,我会回过头来回答它。
“再请注意:读书不是非洲人典型的消遣方式。音乐是,舞蹈是,吃饭是,聊天是———聊得很多。但阅读不是,他们尤其不读大部头小说。我们非洲人对阅读总有这样的印象,即它是一桩奇怪而乖僻的事儿。它让我们感到不安。当我们非洲人到巴黎或伦敦这样的欧洲大城市去参观时,我们会特别注意:在列车上,人们是如何从包里或口袋里,拿出书来,然后退到孤独的世界里。每次当他们拿出书来时,就像是举起了一块告示牌。‘让我一个人待着,我在读书哪,’那告示牌写道,‘我所读的东西,比你所能表现出来的样子,更加有趣。’
“在非洲,我们不会那样。我们不喜欢把自己跟别人隔离开来,然后退到各自的私人空间里。非洲是一个人人共享的大陆。你自个儿读书,就不是跟人分享;而是有点像自斟自饮,或自说自话。我们可不是那样。我们发现,那样做有点神经兮兮。”
我们,我们,我们,她想着,我们非洲人。我们可不是那样。她从来不喜欢“我们”这个称呼,因为它具有排他性。伊曼纽尔可能已经有点老了,可能已经得到了美国证件的祝福;但是,他并没有什么大变。还是有非洲特点:一种特殊的身份,一种特殊的命运。
伊丽莎白去过非洲:肯尼亚的高地、赞比亚和奥卡万戈沼泽。她见过非洲人的阅读场面,而且是普通非洲人,在公共汽车站,在列车上。她承认,他们读的不是小说,而是报纸。不过,难道报纸不是跟小说一样,都是通向私人空间的道路?
“第三点,”艾古度继续说道,“今天,我们生活在全球化的环境中,这种环境很庞大,也很有好处。非洲已经被划定为贫穷的家园。非洲人没有一分钱可以浪费。在非洲,你花一笔钱买了一本书,那本书必须给你带来回报。非洲人会问,我读这个故事,能学到什么?它会如何促进我发展?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可以为非洲人的态度感到痛惜;但我们无法消除这种态度。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它,努力理解它。
“当然,在非洲,我们也做书。不过,我们所做的书都是给孩子们用的,是最简单的教科书而已。在非洲,如果你想通过印书挣钱,你就应该印制那些指定给学校用的书,教育系统会大量采购这类书,孩子们会在教室里拿它们来阅读和学习。有些作者怀有严肃的雄心壮志,他们写的是成年人,和跟成年人有关的事;他们在出版书时,是得不到稿费的。这样的作者在别的行当里自谋生路。
“当然,‘北方之光’号上的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在这里给你们描绘的,不是全部的情形。如果要给你们描绘全部的情形,得花费我一整个下午。我现在给你们的,只是一份粗略而草率的梗概。当然,在非洲,这儿一个,那儿一个,你会发现一些出版商,他们会支援一些地方作者;哪怕这些作者永远不会给他们赢利。不过,从广泛的意义上说,故事书不会给出版商或作者带来任何生计。
“我主要就讲这么几点,也许这几点都挺沉闷的。现在,让咱们把注意力转向咱们自己,转向你们和我。我在这里,你们知道我是谁,议程表上已经告诉你们了:伊曼纽尔·艾古度,来自尼日利亚,写作小说、诗歌、戏剧,甚至还获得过英联邦文学奖(非洲赛区)。在座诸位都是富人,至少小康,你们自己就是这么说的(我没说错吧?),你们来自北美和欧洲,当然,咱们可别忘了澳洲的代表,我甚至还听到了古怪的日语,可能有日本人在走廊里低声说话。大家都乘坐这样一艘壮观的轮船,前去观看地球上最偏僻的角落,去检验它,如果它真是那么回事,你们还要把它记在旅游目的地的目录上。吃过美味的午餐,你们来到这里,听我这个非洲佬胡侃。
“我想,你们心里在嘀咕,这非洲佬为什么会在我们的船上?如果他真是一个作家,真的在写书,那他为什么不守着职业的本分,回到他的老家,回到书桌边去?为什么他要谈‘非洲的小说’这么一个可能跟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完全不搭界的题目?
“女士们,先生们,最简单的回答是,这个非洲佬是在谋生。正如刚才我力图解释的,在他自己的国家,他无法谋生。在他自己的国家(我不愿意在这一点上唠唠叨叨,我之所以要提及,只是因为,对许多非洲的文学同行来说,这是事实),实际上,他受欢迎的程度还不如这里。在他自己的国家,他是一个所谓的‘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哪怕是在新尼日利亚,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得如履薄冰。
“因此,他离开自己的国家,来到这儿,来到这广阔的天地里,来谋生。他的一部分生活来源是写作,而出版、阅读、评论、谈论和评判他的书的,绝大多数都是外国人。他其他的生活来源则是写作的副产品。比如,在欧洲和美国的报刊上,他发表关于其他作家的书评。他还在美国的大学里教书,跟纽约的年轻人讲外国文学———非洲的小说,在这方面他是专家;正如一头大象在别的大象眼里是专家。他在各种会议上发言,他乘游船航行。由于如此忙碌,他住所谓的‘临时住处’;他所有的住处都是临时性的,没有一个固定居所。
“女士们,先生们,月复一月,他要让所有这些陌生人———出版商、读者、批评家、学者———满意,他们全都装备着他们自己的种种观念,诸如,写作是或者说该怎么样?小说是或者说该怎么样?非洲是或该怎么样?还如,满意是或者说该怎么样?你们会想,面对所有这些人,作为作家,这个家伙是如何轻松地忠实于自己的本质的?为了让别人满意,为了成为别人认为他应该成为的样子,为了写出别人认为他应该写的东西,他面临很大的压力;你们觉得,这家伙能一直不受这等压力的影响吗?
“我这可能说得让你们分散注意力了;不过,刚才我不经意讲出来的一个词,可能已经使你们竖起了耳朵。我谈到了我的本质,以及我对自己本质的忠实。关于本质及其衍生物,我能讲的就这么多;不过,这么说并不全面。你们肯定在心里问:在如今反本质的时代里,各种身份如同衣服,我们随便拿来、穿上又扔掉,作为一个非洲作家,我如何能证明我对自己本质的言说是正当的?
“围绕着本质和本质主义,我应该提醒诸位的是:在非洲思想界,有过一段混乱的漫长历史。诸位可能听说过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认同黑人传统’运动。根据这场运动的发起人的说法,‘认同黑人传统’是一个本质,它能把所有非洲人团结起来,使他们成为独特的非洲人———不仅包括非洲的非洲人,而且包括大量散居在非洲之外的非洲人;后者以前主要散居在新大陆,现在则在欧洲。
“柴克·哈米窦·凯恩是塞内加尔的作家、思想家,在此,我要给你们引述他的几句话。柴克·哈米窦曾经接受过一个欧洲记者的采访。那记者说,‘我感到很迷惑,你们赞誉某些作家,说他们是真正的非洲人。从事实来看,那些作家的身份值得质疑,因为他们用外语(尤其是法语)写作,他们的书是在国外出版的,而且,大多数读者也是外国人;他们能真正地被称为非洲作家吗?称他们为来自非洲的法语作家是否更妥当些?语言之于出身,难道不是一种更加重要的本质?’
“下面是柴克·哈米窦的回答:‘我提到的那几位作家都是真正的非洲人,因为他们生在非洲,住在非洲,他们的感觉也是非洲的……在生活经历、感觉方式、节奏和风格诸方面,他们与别的地方的作家判然有别,’他继续说,‘一个法国作家或英国作家的身后有着数千年的文字传统……而我们继承的是口语传统。’
“柴克·哈米窦的回答一点都不神秘,一点都不抽象,没有一点种族主义色彩。他只是适当地强调了那些不可捉摸的文化因素;因为我们不容易用文字把这些因素固定下来,所以常常会忽略它们。人们在肉体意义上的生活方式。他们动手的方式。他们走路的方式。他们微笑或皱眉的方式。他们说话的调子。他们唱歌的样子。他们声音的音质。他们跳舞的样式。他们相互接触的方式。手如何摆放,手指又如何感觉。他们做爱的方式。他们做爱之后躺卧的方式。他们思考的方式。他们睡觉的方式。
“我们非洲小说家能在自己的写作中把这些文化因素体现出来(在这一点上,让我来提醒你们,‘小说’一词进入欧洲各种语言时,具有最模糊的意义:它指没有形式的写作形式,写作是没有章法的,它的章法形成于过程之中)———我们非洲小说家之所以能把这些因素体现出来,而其他地方的作家却不能———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失去与身体的联系。非洲小说,真正的非洲小说,是口语小说。在书页上,它处于休眠状态,只有一半的生命;在我们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只有当这个声音把生命吹入词语,小说才会醒过来,才会把话说出来。
“因此,我要声明,非洲小说,就其自身而言,在第一个词被写下来之前,它是西方小说的批评,因为西方小说已经沿着脱离肉体的道路走得太远———想想亨利·詹姆斯,想想马塞尔·普鲁斯特———所以我们阅读西方小说的恰当方式,或者说惟一方式,是在安静和孤独之中。女士们,先生们,让我来总结一下我的这些论点———我发现,我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规定———为了支持我自己的以及柴克·哈米窦的立场,我要引用一位专家的话;这位专家不是来自非洲,而是来自加拿大的雪原,他就是研究口语文学的大专家保罗·扎姆托尔。
第二课第二课 非洲的小说(3)
“‘自从十七世纪以来,’扎姆托尔写道,‘欧洲如同一种癌症,已经扩散到了全世界,起初还是偷偷地,但后来是以集约化的步子扩散;到了今天,这肿瘤正在毁灭人、动物、植物、环境以及语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天都有几种语言消失,被抛弃,或者被压制……毫无疑问,从一开始,这种病的症状之一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通过对声音的否认,文学已经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已经繁荣起来,已经变成了人类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制止特权写作的时机已经到来……因为非洲在写作上所受外面的影响还不是那么严重;所以,也许,在政治—工业帝国主义的乞求下,我们伟大而不幸的非洲将发现,它比其他洲离这个制止特权写作的目标还近些。’”
艾古度讲完之后,听众们掌声雷动,情绪激动。他讲得很有力,也许,甚至可以说,很有激情。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职业,为了他的人民,他站了起来。纵然他所讲的一切可能并不切中听众的生活,但他难道不应该为他的演讲得到报酬吗?
然而,伊丽莎白不喜欢艾古度演讲中的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