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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日报辞典》上有一条云:“荼蘼,落叶亚灌木,又称酴。春末开花,所以‘开到荼蘼’是说春天的花期已经要完了,最繁盛的时期快过了。”我平生读书不求甚解,涉猎虽杂,过目即忘,草率可知。春寒无聊,为花小做考证,一乐也。
人怕老,文怕嫩
人生在世,难免怕老;越是青春不再,越想留住青春。俞曲园凭一句“花落春仍在”得入翰林,阅卷的老先生看了固然大喜,俞樾自己索性颜所居曰“春在堂”,越老越惬意。陆放翁的住处题为“老学庵”,无非安慰自己不怕老、学到老。周弃子名其舍为“未埋庵”,也许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人老真不是滋味。AnthonyPowell说,年事越高越像清白之身而受无妄之罪。(Growingoldislikebeingincreasinglypenalizedforacrimeyouhaven’tcommitted。)“老”字于是中外都忌讳。Oldage不可说;veteran客气些。美国人一九三八年就想出seniorcitizen;六一年又流行叫goldenager。《泰晤士报》一九九一年异想天开,居然创出theageful(一把年纪的人),弄得英国人都皱眉头,大叹此字太不妥当了,简直伤透了人家的心。(It’ssoinappropriate;italmosthurts。)
新春寒流袭港,冻死了好多老年人,教人难过得很。《明报》社评说:“这一连串的惨剧突显了香港的老人问题,特别是独居老人缺乏照顾的问题是如何严重。”我也许是深受中英语文对“老”字敏感的影响,总觉得“缺乏照顾”这个说法小有语病,改为“乏人照顾”或者“对独居老人尤其照顾不周”当比较妥善。做文章跟待人处世一样,最难掌握分寸。“知悉”的确是“知道”的意思,可是,“许多家庭因此并不知悉、或忽略了低温对病人和老人可能造成的危险”,这里的“知悉”实在非改成“知道”不可。“许多家庭”也不符合中文逻辑,说“许多人”甚至“大家”就够了。“家庭”怎么会“知悉”?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3节 “当喜心翻倒也!”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今年一月出版一本四十八页薄的《石语》一书。这是钱书先生一九三五年跟清末民初著名诗人学者陈石遗的谈话纪录,钱先生亲笔誊写,记的都是陈石遗谈当时学者文人的文章、言行、逸事,非常有趣。陈石遗说:凡擅骈体文者,其诗词古文皆不工;黄秋岳骈文大佳而散文不能成语。又说:严复、林琴南、冒鹤亭皆不免空疏之讥;琴南一代宗匠,在京师大学授课竟多次错解古文,要陈石遗为他遮丑掩羞,后来反致书石遗弟子,说汝师古文全然门外汉,要学古文舍老夫安归!冒鹤亭天资敏慧,可惜早年就专心做名士,未能向学用功,有一次写信给石遗大赞胡展堂的诗,说是“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石遗说“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以为是喜极拜倒。钱先生加按语说,《小仓山房尺牍》有两札皆有此语,随园也误用矣!石遗谓严复乃留洋海军学生,用夏变夷,半路出家,未宜苛论,放他一马。
字里行间讨生活谈何容易,古今中外处处是触目惊心的筋斗。光是WilliamSafire这样的文字祭酒就挨了不知多少闷棍。“AgirlfriendofWoodyAllen”,马上有读者来信说非写agirlfriendofWoodyAllen’s不可。评论模特儿替NoExcuses牌子的服装做广告所说的一句“Imakenoexcuses。Ionlywear指出“tosomeofthemoresuspiciousofus;IonlywearthemimpliesIdon’twashthem”,又有高人来信指正说,要“amongus”才对,不是“ofus”,收尾还送上一句“Noexcuses”,真教人“喜心翻倒”了。
剪掉刘雪湖的墨梅
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JosephH。Ingraham诅咒城市是罪恶渊薮,说上帝创造亚当与夏娃将之安置在花圃果园之中;城市则是人类堕落带来的恶果。(AdamandEvewerecreatedandplacedinagarden。CitiesaretheresultoftheFall。)知识分子往往不能忘情田园,书案之上最好有窗竹摇影,砚池之中何妨听到野泉之声。八仙岭上要建亭纪念烈火中捐躯的老师,亭名有“敬师亭”、“春风亭”之议,陶杰嫌其不够内敛含蓄,引《红楼梦》贾政题溪边小筑为“泻玉亭”,说是“泻玉之婉,对照香港的敬师之拙,令人感到被一把野火烧掉的,是文化”!此话大有灵机。
中国文字处处生香活色,不但诗词文章都见考究,方块字之升华成书艺,更与词章之气势风韵难舍难分。用电脑做文章固然是相当滑稽的勾当,推行简体字也是颇杀风景之举。《读书》杂志《文事近录》栏有一则谈繁体字,引述《艺术世界》所刊尹慧的文章。尹慧虽然不敢不同意国家当局去繁从简的主张,却也舍不得不说说几个繁体字的玄机:“你看过有比这个组合更能反映心灵、空灵、灵感、灵魂等空旷、飘零的意象吗?”又说“”字“绝不只是区分于城市以外那个有土地、庄稼、禾苗、不如城市锦绣繁华的地方”,远不是一个“乡”字可以概括。
国内简体字版《春游琐谈》收叶遐翁一篇文章 ,说有上海友人寄画册给他,裹纸由一大幅墨梅裁剪一块出来用,“余审视以为似明代刘雪湖笔。但余纸不知何在,急函沪追索,……”,结果真的是雪湖的画。简体字“纸”作“余纸”,与“余审视”同字!简体字不啻剪掉刘雪湖的墨梅矣。
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港督府昨天打开大门让市民进去游园赏花。报上说,春节连日严寒,府内万年青、红丝线等等花卉有些不堪冷雨纠缠而受伤;杜鹃花天生耐寒,依旧开遍四周斜坡,艳色丝毫不减。港督府园丁罗玉坚说,受寒的杜鹃花要细心控制水分,适量施肥;盛开小放之际忌多水,满树花蕊未绽则宜加水;钾肥催促花发,氮肥滋润绿叶,磷肥补养根部云云。花匠惜花,心细情长,督辕杜鹃园的花魂真有福分。美国白宫那个玫瑰园也有不少园丁照料,他们说,园里历来都不多种红玫瑰,因为深色花卉会染得园里气氛“沉郁”(heavy)。
玫瑰园在总统椭圆办公厅外面,是小小一片草地,周围散布花坛,园隅植玉兰数本,并没有浓密的玫瑰花丛。总统一些比较轻松的应酬通常都编在玫瑰园里。这些场合礼节可以不拘,总统的谈吐却不可不保持得体(appropriateremarks)。总统府里的文士根据客人的身分,给总统想好话题,写好备忘条子,事先让总统过目。总统接见一批园艺家的时候,园丁说玫瑰园不种红玫瑰那段话,可能就派上用场了。总统顺口说的(offthecuff)这些废话当然不少,詹森时期白宫文士贬之为RoseGardenrubbish(玫瑰园垃圾);写《大白鲨》一书成名的PeterBenchley当年在白宫当过低阶的讲稿撰写人,他在《生活》杂志上写文章提到“玫瑰园垃圾”一词,外人于是知道底细。既是“垃圾”,文士们当然都不喜欢做这份差事,尼克松为了鼓励“文”气,用个音乐词汇代替“垃圾”,叫做gracenotes(装饰音)!香港总督和美国总统名望悬殊,杜鹃园里的“垃圾”没有玫瑰园那么多,散发文化气息的gracenotes自然也少了。
搭地铁,听英语
十九世纪末叶英国的铁路交通已经相当发达,旅行方便,邮政可靠,维多利亚子民无不引以为荣。MaryKingsley一八九九年在WestAfricanStudies里说,有一次她从西非跟一个英国人同船回英;这个英国人在非洲住了整整七年,脑筋正常,风度翩翩;可是船一到了利物浦,他匆匆上岸,居然跑去拥抱一位素不相识的邮差,弄得邮差既尴尬又吃惊。MaryKingsley说,这是对铁路网络带来伟大机械文明的赞美。我七十年代旅英期间天天搭火车进城出城,只觉得旅程太长,车厢陈旧,从来没有想过要歌颂火车。我在香港搭地铁虽然真高兴又快又方便,却也始终没有萌生赞美之念。我发现我喜欢搭地铁,完全因为我喜欢听车厢扩音机里报告列车行程的英文。那位女的声音圆润庄重,咬字清楚自然,是标准的英国音,却不至于准得过火听来反而刺耳。“Pleasemindtheplatformgap”的“gap”字最见功力高下;其他各句语调的抑扬之声,无不教人舒服。据说有一位牛津来的教授坐地铁听了也大加赞赏。跟张敏仪说起,才知道那个“她”是香港电台的人。
那天我搭了地铁满心欢喜回到家里,发现案头摆着政府统计处印制的一封关于今年中期人口统计的信。信是中英对照,由处长何永煊签发。英文倒还客客气气,中文竟说什么“贵户已获抽选为访问对象,现请贵户合作,提供所需资料”。又不是我要求你来访问我,何“获”之有?“现请贵户合作”,语气十足警察要逼口供。最妙的是“另方面,私营机构……”我不知道“另方面”是什么话,直教人掉入五里雾中,居然还好意思印出来!难道真要车厢里的声音提醒我说:Pleasemindthelanguagegap?
第一辑 哪里哪里第34节 不必优雅,但求体面
当年英国中产阶级家庭做妈妈的总是教女儿不要随便说流汗(tosweat):“Pigssweat;darlingladiesperspire”;淑女的汗不可“流”、不可“淌”,只能像沁人心脾那样“沁”出来。Leg(腿)这个字也是人体不太体面的部位,维多利亚上流社会都避用这个字,连家具的椅腿都说limbs,鸡腿也说drumsticks。Breasts(胸脯)总是改成bosoms(怀抱);鸡胸肉于是叫whitemeat(白肉)。病和死忌讳更多,男人患性病、疝气和妇女月事、怀孕都不直说。这像鲁迅《祝福》里说的“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的时候,是万不可以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过世的人礼貌上称为thedeceased、thedeardeparted;动词则叫fallenasleep、gonetoJesus,跟中文的长眠、归道山、仙游相近。GeorgeOrwell说,词汇的丰俭多寡影响一个人思考领域之大小高低。依此推理,思想改造大概是洗掉脑子里的旧词汇,输入全套新词汇,思想即入正轨。这是专制统治者天真的想法。人类的语言即使完全没有描述性爱的语汇,人类依然会发生男欢女爱的韵事。Perspire、limbs、bosoms、fallenasleep等等,为的只是追求优雅的(refined)教养,不是洗脑(brainwash)。
时代不同了。语言不必十足优雅,教养不必十分高贵,许多话也不必太过忌讳了。香港有一份报纸刊李光耀心脏病复发的消息,却说“李光耀投诉胸部疼痛”。Hecomplainedofpaininthechest的complained,字典上说“主诉”;其实用“抱怨”、“诉苦说”都比“投诉”好。语言不必求优雅高贵,却不宜衣冠不整不识大体。
第二辑 小序第35节 小序
《英华沉浮录》专栏今年三月结集出版了。这里辑录专栏最新的六十篇文章,编写《英华沉浮录》第二卷。
我相信语言文字与时并进,新词汇、新句法反映新事物、新情景,只要自成合理的新意,当可丰富语文的内涵。我也相信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承载文化之余,往往也会倾覆文化。文化认识的深浅雅俗,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