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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露出半堵前墙。赶车人翻过一座座沙包时,不会想到沙包下的村子。沙门子一次次被人错过。马车摇着响铃从他们的屋顶驶过,从沙埋的房屋旁经过,却没一辆车停下来。
只有那些常爱回头,走一段路要望望自己留下的车辙印、喜欢目送远去的一棵树、几株绿草、总觉得后面有人、把自己跌落的脚印当一块一块的钱捡拾的人,才会看见那些沙包下的门和窗户,看见一脸沙土,只露出嘴和眼睛的沙门子人。看见这些时马车已走过去一段路,车夫不可能也不敢调转车头回来,这样的景象,谁看一眼都会转头逃离,以为自己看见鬼了。灰头土脸的沙门子人还会追着马车跑,喊叫着让马车回来,结果马和人都受惊,瞬间消失在一片沙尘中。
再次经过时流沙早已改变道路。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再不敢回头,打马快快穿过这片沙包地。沙门子人听到车马声时,马车早已远离了他们。
沙门子没有一片绿草,据说那里的人在沙子下找粮食吃。一个又一个秋天的粮食埋在黄沙里。被埋没的牲畜还在沙子下不停地耕耘。埋没的麦子还在一茬茬长熟。这一切被埋没前,许多人跑掉了,他们躲过黄沙没躲过追赶而去的沙尘暴。沙门子人眼看着自己的房屋被埋,院子被埋,车和农具被埋,他们没跑,却进入到沙子底下,找到埋没的绿地,找到水,粮食和走向深远年月的路。
二、荒舍
每个夜晚,荒舍的数百条狗嘴对着天空高叫长吠,声音像一堵墙直耸夜空。除了蚂蚁,老鼠,能从狗腿间爬过,人畜、鸟均无法穿过村子。夜间飞行的鸟都远远绕开荒舍,那些响彻云霄的狗叫声能将鸟击落。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它的村民住在一座声音的村舍里。没有谁看见过它的房子。在那些远远绕过荒舍的赶车人的印象里,密密扎扎的狗吠声是这座村庄四周的围墙。驴鸣是中间的粗大立柱。鸡叫是漏雨漏星光的顶棚(鸡虽站在地上叫,但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牛哞是深褐色的土地(所有牲畜中只有牛对着地哞叫。它在早春的哞叫声能唤醒草木沉睡的根)。马嘶是向外推开又关上的门和窗户(马的叫声是一种光明。在最黑的夜里,马嘶像一股火光划向夜空。车户在这样的亮光中数钱,或拎马鞭子。)人的声音住居其中,被层层包围。已经多少年,荒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出去。
三、高台
虚土庄向东,半天路的地方,有一高土台。平常台上没人。一年四季的风把高台扫得干干净净。连雪都落不住。台上不长草,也没有一棵树。夏天,从第一茬麦子收割后,就有人上高台做生意。高台向东也是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叫柳户地的村子。所谓生意就是两个村子间的交易。这是方圆百里最近的两个村子。因为各自种的粮食不同,做的活不同,总有能交换的。尽管更多时候,两个村子的东西几乎没有差异,这个村子人拉去的是麦子,那个村子运去的也是麦子。但他们还是麦子换麦子各自拉回。
两个村子的人在高台上分得一清二楚。虚土庄子人每天迎着初升太阳走去又面朝落日回来,久而久之,衣服的前襟被晒得发白陈旧。柳户地人正相反,日日背着朝阳来背着夕阳去,后背的衣服早早旧了,开着口子和破洞,胸前的衣服却一片崭新。
人要吃各个地方的粮食才能长见识。在这一点上两个村子见识相同。
人不能盯着一块地里的粮食吃到老。尽管每家一块地,都种差不多一样的东西,但要学会跟别人家换着吃。
牲口都懂得这些。有些地方水草丰美,一头牛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就吃饱肚子。可是牛不这样。牛在东边草滩吃一阵子,又跑到西边沙沟里啃几嘴。
老盯住一个地方的东西吃就容易吃成傻子。
人可以住在一个地方。如果走不掉的话。但要想办法吃些别处的东西。喝些远处河流的水。这些东西隔得越远越好。
我们吸得气是满世界的气,因为风会把世界各地的气刮过来,也会把带着我们体味的气刮到世界各地。在这方面我们和世界是相通的。我们放一个屁出一口气,迟早都会刮到我们不知道的远在西方东方那些人嘴里。那些遥远大地的五谷香味,也会在迟后的几场风中传到我们鼻孔。
不光吃的,用的也是越远处的越好。有时他们拿自家的一张白羊皮,换别人家一张黑羊皮回来。自家的白羊只在村子周围转,最远吃过北沙窝的骆驼刺和沙米。而柳户地村的黑羊见过东戈壁的狼,它的黑绒毛抵挡过更远处的暴风雪。这样的羊皮袄披在身上,寒冷到不了身边,在很远处就被它挡住了。
还有调换牲口的,马换马,马换牛,牛换牛。会用牲口的人,会让牲口在调熟前走一趟远路。或从赶车跑买卖的人手里调换牲口。那些马车夫,走到虚土庄时往往马乏人困,要换一匹膘好的快马再上路。乏马留下来,外加两斗麦子。村里人自然乐意。精养两个月,乏马又变得膘肥体壮。
走过远路的牲畜,见多识广,跑遍世界,回到一个小村庄的圈棚里,安然地嚼着草,干着不起眼的小事,踏踏实实。没出过远门的牲口就不一样,耕着地眼睛张望着远处。身体在这块地上受劳苦,心却在天外的一片绿草上撒欢呢。
…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2)
…
牲口跟人一样,出去走一趟就能把心收回来。当然,也有出去后心越跑越远,再回不来。
四、一户人
没有人到过一户人家的住处。也从没人看见过那家的人和房子。据说那户人占着沙漠中的一小块水草地。草地在一个很深的沙坑里,被一座又一座高大沙丘围住,大概方位在虚土庄北数百里处。也可能更近,就在几十里处的某个沙丘背后。只是没有路能走向那里。我们不会拐弯的目光,更不可能看见它。
一户人靠放牧为生。有人看见过他家羊群留下的蹄印,踩遍七八座沙包。羊群过处寸草不生。连草根都刨吃光了。非有数百只羊头顶屁股地过去才会这样。
还有人看见过他家的狗,跟野狼一亲凶猛。据说那户人家养八条狼狗。每天中午,太阳正中时,八条狼狗朝八个方向飞奔而去,各跑八十里,见物猎物,遇人咬人。天黑前返回。主人根据每条狗的叫声,知道哪个方向发现了什么。若遇到人,要么咬死,要么穷追猛赶,直到迷失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记不住自己到过何处,看见了什么。
据说曾有一群野山羊,一群野驴和一群野骆驼,先后发现了这一小片水草地,不顾死活地与这户人家争夺,时间长达数年。最终还是被八条狗撵走了。
为了避免在地上留下路。八条狼狗每天跑出时,都比前一天偏右一度。一年下来,每条狗跑出的路线都会以房屋为主心辐射一圈。
一户人家不种地。每年麦收季节,把羊赶到十里外的某一条荒路旁,跟跑买卖的车户换麦子。羊拴在红柳墩上,每只羊身上披五张羊皮,用草绳拦腰绑住,看上去像小牛似的。这样的一只羊换一麻袋麦子。买卖交给狼狗做。一户人家的主人从不露面。马车藏在不远的红柳丛中。或干脆呆在家里,留足草料,让狗守着披羊皮的羊。有时等十天半月,才会有一辆马车路过。车户都知道这是换麦子的,车停在二十步外,打量一番货物。不存在讨价还价,看上了,就成交。看不上走你的路。一般来说,这种交易车户都会占大便宜,不会轻易错过。车户朝四下望望。喊一声“有人吗。”狗自然先答应,汪汪几声。车户再喊“有人吗。”狗汪汪大叫起来。车户明白了这笔买卖由狗负责。朝狗扔半块馍馍。狗看一眼,不吃。车户想拾回来自己吃,前迈两步,狗猛地扑咬过来。车户退回车旁,卸下三麻袋麦子,朝狗做个手势。狗后退四十步,车户赶车过去,装上三只披羊皮的羊,赶车离去。
狗以最快速度回报主人。往往有两条狗,一只看着麦子,一只跑回去喊主人赶车来拉。
五、虚土庄子
我们住的地方会逐渐升高。梁上的虚土被人踩瓷了。一场一场的风刮起地表的虚土。人脚下的土被踩住。房子下的土被牢牢压住。每一场风后地都下折一截子。草和树的根露出半截。
一开始人们并不察觉。周围的地一寸寸陷下去后,洼地的草摊和麦田离村子渐渐远了,朝哪个方向走都成了下坡,人很轻松就离开村子走到远处。可是,回来全是上坡。草和粮食,费很大劲才能运回村子。走出去的人,越来越不愿回来。就有人在野外过夜,活干累了躺在四面透风的破草棚,仰望土梁顶上自己家的房子。想念家里的热炕热饭,却没有回去的力气。
如果不赶快走,这一村人迟早会困死在土梁顶上。
风像一个孩子在一年年长大。我们刚来时,风声像是孩子的喊叫和歌唱。它在荒野上奔跑,戏闹,光着屁股。这几年它的声音变成了成年男人的吼叫。它的暴躁脾气已经开始显露。总有一天,一场飓风刮走所有的草木土地。我们的房子压住的这块地方,成了大地上孤伶伶的高处。四周全是风蚀的峭壁。我们再无法走下去。
这不是噩梦。往西四百里的乌尔禾魔鬼城。就是这样形成的。那地方多少年前是一片平地,草木人畜生存其上。一场场的风刮走地上的尘土时,谁都没有在意。直到一场飓风一夜间刮走一切。人和牲畜踩住的土地,房子压住的土地,保留下来,形成一座座千奇百怪的孤峰。天亮后每个峰顶站着一个人或一头牲畜,他们相互呼喊求助,却无法走近。草木和土地一夜间消失,那些孤峰间的深渊满是滚圆流石。现在,谁要能攀上那些风蚀峰柱,或在梦中飞到那座一刮风便鬼哭狼嚎的魔鬼城上空,就会看到每柱峰顶都有一具白骨,有人的,牲畜的。在更大的峰柱上还有房子的残骸。
可以想象他们在大风后的那个早晨是怎样的惊恐。他们相互喊叫、求助,谁都帮不了谁。虽然离得很近,却隔着百丈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慢慢死去。他们的死都被彼此看见。每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瞥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的死。
六、克里亚
克西亚村的白杨树头全朝下,根在星云密布的天空四处伸展。我看不见它的土地。好似一座水中倒映的村子,深陷沙漠的克里亚却没有一滴水,树木为了活命都根须朝上,从过往的流云中吸取水分。人和行走的驴车也都头朝下,我担心他们会掉下来。我一直仰着头走过。克里亚没有一寸土地。我从哪个方向到达这里,又往哪里去。可能是我生活错了,大半生脚踏黄沙,头顶烈日。克里亚的麦子穗朝下,果树扎根云中。到了夜晚,那些闪烁的星星之间,可以看见羊群走动,听见一伙一伙的人喁喁私语。他们早把地撂荒,经营天上的牧场。我一个人,站在克里亚没有一寸的土地上,仰脸呆望。突然刮起了风,那些树上的果实和叶子,纷纷朝天空深处落。我在马车上铺一张布,从那些摇曳的树梢下走过,没接到一颗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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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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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黄沙梁
黄沙梁也叫一个人的村庄,或者叫没有人的村庄。它是一个人讲出来的。讲的人也不在村里。
那个人讲述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