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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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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石层中没水,而东边的河湾下面一条条暗河涌着波澜。我们在地上,只能看见那棵树的头莫名其妙向东歪了。成片的草朝东匍匐身子。
  听了我的话,儿子,你不要试图再挖个洞下去找你父亲。你找不到的,他已经成了土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段土里的日子。你父亲正过着自己土里的日子,别轻易打扰他。你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去听,他会给你动静。就像那时他在井底摇动绳子,现在,他随便触动一棵树一株草的根须,地上面就会有动静。
  儿子,你要学会感应。
  五、冯七
  最早做顺风买卖的人,是冯七。秋天西风起时他装上虚土庄的麻和皮子,向东一路运到玛纳斯,在那里把货卖掉,再装上玛纳斯的苞谷和麦子,运到更东边的老奇台,人马在那里过一个冬天,春天又乘着东风把奇台的盐和瓷器运到虚土庄。这个人七十岁了,看上去年纪轻轻。他的腿好好的,腰好好的,连牙都好好的没掉一颗。
  他的车轱辘换了一对又一对,马换了一匹又一匹。风只吹老了他脊背上的皮,把后脑勺的一片头发吹白了。
  他一辈子都顺风,不顺风的事不做,不顺风的路不走。连放屁撒尿都顺着风。后来他不做顺风买卖了,干啥事也还顺风。
  冯七住在村北边的大渠边,有时刮东风他向西走二百米,到韩老大家谝一阵串子,等到西风起了再晃悠悠回来。如果东风一直不停,刮一天一夜,他就吃住在那里。刮北风时他会朝南走半里,到邱老二家坐上一天半日。这个人有讲不完的一肚子好故事,一直讲上三天三夜,外面的北风早停了,东风又起,都没有一个人散去。
  这个人的走和停全由风决定。没风时人就停住。
  他拿鞭杆在风中比划几下,就能量出一场风能刮多远,在什么地方停住。他还知道风在什么地方转向。
  早先村里也有人学着他做顺风买卖,装一车皮子,西风起时向东一路赶去。可是,走不了几十里风突然停了。车马撂在戈壁滩上。走也不是,回也不是。后来这门技术被虚土庄的好多男人学会,在一场一场大风里,虚土庄的车马和漫天的树叶尘土一起,顺风到达一个又一个远地,又飘回来。
  冯七爷说,有些大风往往是从一个小地方刮出去的。
  一个农妇爬在灶口吹火吹起一场大风。
  一条公狗追一条母狗在野滩上跑带起一场大风。
  一个人一掀被窝撩起一场大风。
  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个引子,就能引发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引子不需要多大,一点点就够了。
  冯七就是一个引子。我觉得许多风就是他引起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吹口气,什么时候抖抖衣服或者咳嗽一声,就会引起一场大风。
  有时刮东风,好多人围在韩老大家,等他顺风过来讲故事,等半天不来,人们出去,准会看见他站在屋顶;举根长竿子从天上往下勾东西。他似乎能算出这场风肯定能刮来好东西,那场风肯定是空的。他的长竿子头上绑着铁钩。能刮来东西的大风昏昏沉沉,云压的很低,把飘向高空的东西全压到低空。一团一团的黑东西飘过房顶。冯七爷跳着蹦子,长竿子朝天上一伸,往下一缒,钩下一个树枝。又一伸一缒,钩下一团毛。
  听说他还勾下过一块红头巾,在另一场相反的风中,他带着红头巾和一车羊毛上路了。他因此在远处村庄留下一桩风流美事。
  六、韩拐子
  村里有三个人的身体,预测天气:韩瘸子的腿,冯七的腰,张四的肩肘拐子。
  三人分住在西东北三个角上。下雨前,要是从西边来的雨,韩拐子的腿便先疼,这时天空没有云,太阳明亮亮的,一点没下雨的意思。但韩拐子的腿已经疼得坐不住,他拄起拐子朝村子中间的大木头跟前走,路过冯七家的院门,走过张四家的牛圈棚,只要韩拐子出门,就会有人问,是不是要下雨,韩拐子从不轻易吭声。他在大木头上顶多坐十口气的功夫,就会看见冯七和张四捂着腰抱着肩肘来了。三个在木头上一坐,不出半天,雨准会下。下的大小要看三个人皱眉松紧。
  要是从东边来的雨,冯七的腰就会先疼。先走到木头跟前的就是冯七。
  有时冯七在木头上坐了半天,也不见张四韩拐子来,也不见雨下来,冯七的腰好像白疼了,但东边天际一片黑暗。他感受到的雨没有落进村子。还有时冯七张四都坐在木头上了,不见韩拐子,这时人们就会疑惑,摊在院子的苞谷要不要收回去,縻在地边的牛要不要拉回来,半村庄人围在木头旁等。起风了,凉飕飕的。云越压越低。
  到底下不下雨。
  有人着急了,问坐在木头上的冯七张四。



虚土庄的七个人(6)



  两个人都木头一样,不说话。
  风刮的更大了,也更凉飕飕了。还不见韩拐子来。
  是不是睡着了。天一阴他的腿就疼的睡不着。天都阴成这样了,他的腿咋还不疼。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云在天上七高八低的翻腾。突然,一阵风――我们都没觉出来,云开始朝四周散,村子上空出现一个洞,一束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木头上,洞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村庄被阳光照亮。被挤到四周的阴云,越加黑重了。
  这时冯七张四从木头上起来,一东一北,回家去了。
  冯七张四坐在木头上时,其余人就只能在一边站着。老年人坐在木头上时,年轻人就只能蹲在地上。当然,没有大人时,娃娃在上面玩,鸡狗猪也爬上跳下。
  村子最重要的话都是站在木头上说出来的,有重要的事都把人召集到木头旁宣布。在渠边和麦地埂子上说的事情都不算数。在路上说的事也不算数,人在走,尘土在扬,说的话往后飘。非要认真说事,就得站在路上,面对面的说,说定了再走路。最不算数的是晚上说的话,胡话都是晚上说的。男人骗女人的话也多是晚上说的。话说完事做完人睡着了。或者话说到一半事也做到一半时人已经半醒半睡。我感觉虚土庄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度年月,它要决定一件真实事情时,就得抓住一根大木头。他们围在木头旁说事情时,我看见时间,水一样漫上来,一切都淹没了,他们抱着一根木头在漂,从中午,漂到下午,好像到岸了。时间原沉到尘土以下。我在虚土庄看见的时间,浸透每一件事物。它时而在尘土以下,在它上面我们行走、说话。我们的房子压在它上面,麦子和包谷,长在上面。那时候,时间就像坐在我们屁股下面的一块温暖毛毡。有时它漫上来,我们全在它下面,看见被它淹死的人,快要淹死的人,已经死掉的麦子,一茬摞一茬,比所有麦垛都高,高过天了,还在时间下面。那时我仰起头,看见那根大木头,在时间上面漂。
  大木头躺在马号院子门口,旁边一口井。
  以前马号在村东北角,人和牲口各住一边,常年的西北风不会把马粪味吹进村子。后来出生了一些人,又盖了些房子,马号就围在中间。晚上人放的屁和马放的屁混在一起,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马号盖起后,人都喜欢围着马号,有事没事靠着马号墙晒太阳,坐在草垛上聊天,人喜欢和牲口在一起。这一点从后来人围着牲口圈盖房子就可以证明。人离不开牲口,牲口也离不开人。人和狼都吃羊,为啥羊甘心让人吃,不让狼吃。狼吃羊时羊恐惧。人吃羊时羊一点不害怕,羊见人拿刀子过来,就像见人拿一把草过来一样,妈妈的叫。对不会宰羊的人,羊会自己伸长脖子,脸朝一边仰起,喉咙咕噜咕噜的发出声,好像意思是说:往这里捅刀子。
  七、王五
  到达虚土梁的第五天,人刚缓过气来,王五就让每人背一麻袋和自己体重相等的土,朝来的方向走,走到走不动了,把土倒掉。
  王五说,我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和牲口,虚土梁这一块已经显得比别处重了,必须背出去一些土,让地保持以往的平衡。
  别看这地方是片高土梁,如果我们不停地往村里搬东西,多少年后,它就会被压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如果那样我们就再走不掉了。
  有时地会自己调整,增加一个人和牲口,就会多踩起一些土。风把我们踩起的土刮到别处。但那些静止的东西不会掀起尘土。桌子、磨盘、铁砧,它们死死压在地上,把地压疼了,地不会吭声。地会死。
  这些重东西,过三年要挪一次。挪动几米都行。让压瓷的地松口气。被磨盘压僵的一块地,五年能缓过来。土会慢慢变虚。这期间雨水会帮忙,草和虫子也会帮忙。如果一下把地整死了――每一粒土都死掉,它就再缓不过来。一块死地上草不长,虫子不生。连鸟都不落。
  有一年,村子大丰收了,从南边来的人一车一车的买走我们的麦子苞谷。村人满怀高兴,因为有钱了;村子里到处是钱的响声。后来卖到只剩下口粮和种子,再没什么可卖时,人们突然觉得村子变轻了,我们的几十万斤粮食,换成了轻的能被风吹走被水漂走的纸票子。而买去我们粮食的沙湾镇,一下重了几十万斤。
  从那时起尘土无缘无故扬起来,草叶子满天飞,房顶也像要飞走。人突然觉得自己压不住这块土地。那年秋天,人们纷纷外出买东西,买重东西,没东西买的人也不闲住,从南山拉石头回来,垒在墙根。这样才又把地压住。
  又一年村子晃动了一次。好像是秋天,下了一天一夜雨,天快亮时地突然晃起来,许多人还在梦里。坐在房顶的守夜人看见地从西北角突然翘起,又落下。
  我们村的西北角有点轻,得埋七块八十斤重的石头,这样村庄才会稳。
  王五又出来说话了。从那时起有关地的事情就归王五爷管了。在虚土庄,找到事情做的男人,被人称爷。没事做的男人,长多老都不会有人叫爷。
  在这地方,只有风知道该留下什么,扔掉什么。也只有风能把该扔的扔到远处。人不行。人想留的留不住,要扔的也扔不远。顶多从屋里扔到屋外,房前扔到房后。几十年前穿破的一只鞋,又在墙角芦草中被脚碰见。



虚土庄的七个人(7)



  风带走轻小的,埋掉重大的。埋掉大事物的是那些细小尘土。
  我们从地里收回来的,和我们洒到地里的,总量相等。别以为我们往地里洒十斤苞谷种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还有几大车苞谷杆,就证明我们从地里拿回的多了。其实,这些最后全还到地里。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粪便还到地里。苞谷叶子牲口吃了,粪便也还到地里。苞谷杆烧火,一部分变烟飘上天,一部分成灰洒向四野。
  人和牲口最后剩下一股子劲,也全耗在地里。
  甚至牛吃了野滩的草,把粪拉在圈里,春天也都均匀地撒在田野。
  更多时候,牛把粪拉在野滩,再吃一肚子草回来。
  地的平衡是地上的生灵保持的。
  按说夜晚的村庄最重,人和牲口全回村,轻重农具放在院子。可是,梦会让一切变轻。压在地上的车,立在墙角的镢头和锨,栓在圈棚的牲口,都在梦中轻飘起来。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空荡,守夜人夜夜守着一座没有人的村庄。其实什么都不会丢失,除了梦里的东西。
  以前在老家村里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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