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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同事刚刚离婚,那位老兄前两年回中国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太太,结果人家到美国没多久就另觅高枝,还扔下一句气得人吐血的话“在同一个环境中,其实你是配不上我的”。
他一面倒车一面说:“小方就是没搞明白一点,好老婆根本不是‘找’来的,是‘栽培’出来的。”
“什么叫‘栽培’?”
“就是说找老婆不能光看长相,其他方面的素质也很重要,比如脑子好不好使,性情脾气怎么样,生活能力强不强,还有,发展潜力如何。像小方那样,娶个大美女回来供着,好看是好看,太难侍候,什么事都不干,一分钱挣不来还整天冲他发号施令。他们说那时候他对他老婆宝贝得要命,公司里再忙,中午也要回家去给老婆做饭,好到了顶,现在人家还不是一脚把他踢开?所以我刚才就建议他下一次找女朋友,长得不用太触目,脾气好一点,最好自己能挣钱,可塑性强一点,找来了再慢慢照着自己希望的方向栽培就可以了。”
我好奇起来,“那我的素质怎么样呢?”
“综合素质一流,没得话讲,”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我老婆,能不好吗?”
我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我是你找来的还是栽培出来的?”
“也找也栽培。”
“你什么时候栽培我了?”
“你忘了那时候是谁督促你转学计算机的?谁帮你弄考古题的?谁替你做作业的?”杜政平脸上泛起几分得意,“那就是我在默默地栽培你。要不然,你现在说不定还在念那个化学博士,辛辛苦苦,毕业了充其量也不过找个博士后做做吧,当然也不错,但肯定没目前好。你知道吗,我们公司里好几个同事都羡慕我女朋友工作好,性格好,会跟人打交道,他们不知道我下过多少功夫。”
我笑起来,从反光镜里对他敲了个毛栗子,“搞了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欠你这份人情。杜政平,下次你要是再帮我做什么事,先说说清楚,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免得过三年五载再翻出来说是在栽培我。”
“说着玩玩,”他也笑了,“还是那句话,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否则,换个别人想我栽培,哼,我还不奉陪呢。”
“那后来我跟你分手,你不是鸡飞蛋打了吗?”
“那没办法,谈恋爱跟做生意的原理一样,首先要看准对象,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旦对象出现,绝对不能犹豫,要舍得下注,以本伤人,否则,机会错过就没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不又是我的女朋友了吗?那说明命里注定,是我的就是我的。”他突然转过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关璐,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跑掉了,再也不会。”
“肉麻,开你的车吧。”我笑着摇摇头,拿出CD塞进唱机。听着听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怅惘,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虽然很有道理:这个时代男女平等,女人要嫁得好,男人当然也要娶得好;女人要调教老公,男人自然也想栽培老婆,天经地义。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成长得一帆风顺,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了自己。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好像平整的沙发布被拉皱了一块,看不大出,也讲不大出,却感觉得到。
郑滢告诉我张其馨和林少阳决定结婚的消息时,我们正在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她说:“我再不承认,还是有点羡慕。现在我在公司名声都已经坏了,谁敢来追?”“八卦”是一种国际通行的爱好,不分国籍地域种族,虽然她和杨远韬的事情从未公开,还是有同事在背地里议论她“风骚”,“哼,连本家也不要我这个病人了。”郑滢刚刚在郑广和的大力推荐下转到一个女医生那里。虽然她早先的确提过这个要求,但郑广和迟不转早不转,偏挑这个时候转,她不由起了身世之感,觉得所有男人都抛弃了她。
那天,餐馆里推出一款新的甜点,叫“绿茶提拉米苏”,我们一人要了一客。蛋糕上来,嫩嫩的淡绿色中间夹着一层层咖啡和奶酪,做得赏心悦目,叫人不舍得下口。
可是,一口下去,我们立即有点失望:味道虽然也不错,但比意大利配方的提拉米苏还是差了一截。分析一番后,恍然大悟:缺了一味料。餐馆别具匠心地用绿茶入蛋糕,企图做出日本风味,却不知道,一份好吃的提拉米苏,就是离不开那么一丁点儿的朗姆酒。没有它,就是不一样。
感恩节周末前一天傍晚,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一边烫一大堆洗好烘干的衬衫。
新闻里放到亚特兰大机场由于发现不明身份的人私闯安全区而关闭,所有航班停飞,我正拿着熨斗往一件浅银灰色衬衫领口上喷水,突然,我发现那件衬衫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杜政平的。那件衬衫,是我从西雅图带回来的,是程明浩的。我曾经用它当睡衣穿,他曾经轻轻地解开了一颗扣子又小心地把它扣回去,然后怀抱着我睡着。衬衫上融合了他的味道和我的味道,我怎么会把它洗掉了呢?
我拿起衬衫里里外外嗅着,汰渍漂白型洗衣液充分展示了威力,横扫其他一切味道,只留下一阵清香,无辜而可恶。
我呆坐在沙发上,屏幕上,数以千计的乘客依然被困亚特兰大机场,我的心比他们还要惶惑:满心欢喜买了票奔向新的目的地,到最后一刻,却发现无法起飞,而且不知要在原地滞留多久。
电话铃响起来,我跑过去接。拿起来,对方却已经挂断。我对着话筒上那些小孔,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个电话,有没有可能是程明浩打来的?会不会,我在看着一件衬衫没来由地牵挂他时,他也正好想到了我?
假期过后,我马上去装了来电显示。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我希望万一他再打来,不等我接就挂掉,我也可以打回去,“喂,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政平“纽约时代”的印记之一是变得爱用香水,他家里的男士香水零零总总加起来足有近十种,其中他最喜欢的有三种:一种“最后一层有西瓜的甜味”,一种“淡淡的麝香味”,一种“苦苦的草药味”。所以,他身上的气味大多在西瓜味、麝香味和草药味之间徘徊,并且把那瓶西瓜味的香水放在我的洗手间里。
那天我们正准备去参加一个新年聚会,他对着镜子打扮好之后洒上香水,忍不住又赞扬两句,“这个牌子真不错,一点不张扬,什么时候都能用。”
我说:“还不张扬呢,几米之外都闻到了。说真的,你弄得像朵花一样干什么?我就讨厌男人香喷喷的。”
他从镜子里看着我,脸色突然沉下来,“他是不是不用香水?”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
“你知道我说谁。”那是我们重新恋爱后他第一次提起程明浩。
“不关他的事。”
“他用不用?”他又问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吸口气,“不用。”
他牵起一边嘴角笑笑,“我就知道。”
我有点生气,瞪了他一眼,“知道你还问我。”
我正要转身,突然一声巨响,低头一看,那个装香水的方形磨砂瓶子在我脚边碎成几片,熏蒸的香气腾空而起,直冲进鼻,让我眼睛都有点发痛,一小块碎玻璃溅在我脚上,触目惊心地瞪着我。
他也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好像不相信他亲手砸碎了自己最钟爱的香水瓶。
过了许久,我微微颤抖着说:“杜政平,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我告诉你,这个瓶子刚才要是砸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报警。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招惹了你?”
我们站在芬芳得呛人的空气里大眼瞪小眼。杜政平比我早冷静下来,努力摆出一副比较轻松的表情,“你反正不喜欢,我留着它干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你也讲过香奈尔五号是暴发户专用的,要不要我去拿来一起砸掉算数?”
他一言不发,去厨房拿了张厚纸巾,回来弯下腰把地上的碎玻璃一片一片捡起来。当他把最后一片、也就是我脚背上那一片捡起之后,抬起头来,“关璐,你看不上我。”
那天晚上,我和杜政平没有去参加新年聚会,反之,我们留在家里做爱——从二一年做到二二年,可谓旷日持久。西瓜味的清甜水一样漫进房间,柔美而迷惘,像爱情的反反复复,叫人随之浮浮沉沉,却半点不能做主。
凌晨一点二十分,杜政平突然摁亮台灯,侧过身来问我:“你爱不爱我?”
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等终于能看清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那种眼神像根根幼细的蚕丝勒进我心里,越勒越紧,我太熟悉它了,因为,我自己也曾经用同样痛苦的眼神去凝望过一个人。他这么看我,心里一定非常非常难过。我明白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我爱你。”
“真的?”
“真的。”
“关璐,你知道,我很爱你的,”他把我抱得紧紧的,语气里带着小孩子“全抛一片心”式的固执,“我真是很爱你的。”
我有点震惊地发现,在杜政平的心目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我把手伸到他的胳肢窝下面轻轻地挠,“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要是不爱我,为什么要来栽培我呢?栽培一个人,其实是很辛苦的……”
第二天,在开始实施“新年计划”之前,我干了一件计划外的事情——我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和程明浩有关的照片,把它们统统烧掉。我不想再看见他。
2002年杜政平过生日,我特意去买了一瓶阿曼尼的Acqua Di Gio送给他,算是补上被砸掉的那瓶。他笑着接过去,却没见他用过,事实上,后来,我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香水味。
好几个月,那股西瓜味在我的浴室里阴魂不散。直到如今,无论在什么场合,人山人海里要是哪个男人用Acqua Di Gio,我只要闻一下,立刻就能分辨出来。
郑滢曾感叹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抛弃了她,事实却正好相反:她的本家把她转给自己的同事——而且是女同事,不是“不要她”,恰恰是为了“要她”。没多久,郑广和对郑滢展开了地毯式的追求,死缠烂打加柔情万种,用事实证明了这个男人对女人的了解远远超越了生殖系统。
情人节那天,郑滢捧着个插着一打玫瑰花的菱型花瓶来找我,“给你摆摆。”
“好漂亮的花!”我叫起来,“哪里来的?”
“郑广和送的,我办公室里都放不下了。”郑滢的脸“刷”地红了。我们公司为了减轻收发室的负担,明文规定不为员工接收花店送的花——很不浪漫的规定,郑广和医生大脑袋一转,有了,自己去买来十二打玫瑰花,配上形状各异的水晶玻璃瓶,亲自开车送到我们公司。当郑滢接到电话到底楼大厅去见他,整整两排沙发都被玫瑰花占据着,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像个小型阅兵式。郑广和就站在两排玫瑰花之间,笑得像个拿破仑——当然,他比拿破仑高。
郑广和这一招实在够厉害:一,一百四十四朵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