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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倒塌-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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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因为吸毒过度而瘦得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身体和肮脏的头发,过去那个棕色皮肤的健康男孩子早就当然无存。沈涵喜欢小俏的时候每天都处于这样的恐惧中,他从被小朋友欺负,抢钱,挨打的阴影中走出来又走进了另一种阴影。    
    而小俏的确具有叫他忘记一切的能力,她没有烦恼,她跟可可不一样,可可带给他的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惊惧感,而小俏,和小俏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安宁,忘记很多事情,他喜欢看小俏从书包里面翻出草莓图案的邦迪来,帮他贴在额头上面,然后哈哈大笑。而其实当他并不敢把重伤的伤口展现给小俏看,他总是找到可可,可可咬着牙不顾他痛得要叫起来,用纱布帮他绑伤口。    
    而三年过去了,现在她们都已不同,他早已找不回三年前的她们,找不回三年前的小俏,她依然有一张透明的宛若夏天的脸,而其实沈涵在每一次打架,每一次受伤,每一次被押在警车里送回派出所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离那些夏天越来越远,他已走过了夏天,他的步子太大,他一步就跨进了冬天里去。    
    可可和小俏已在准备秋季学期的物品,夏天已经消耗到了尾声,就好像是在苟延残喘一样地燃烧着最后的热量,而梧桐树却是依然茂盛,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变成淡淡的玫瑰红色,风也微微地凉爽起来,自从丁城城死后,她们都尽量地闭门不出,等待着这个夏天的迅速过去,如同以往地任何一个夏天一样,变成记忆里的一记模糊的树叶晃动的声音。可可把屯了一个夏天的校服裙子拿出来重新洗了洗,晾在了阳台上,看着晶莹的水滴在太阳底下慢慢地掉下来。她们还是一起去看望丁城城的妈妈,她已不再收拾房间,居委会帮她请了一个保姆,而可可和小俏有的时候帮她洗洗床单,买很多食物把她的冰箱填满,她妈妈絮絮叨叨地要跟她们俩讲过去发生的事情,却是颠三倒四,全然听不懂她在讲些什么,她倒是捧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再不肯放开,。那天,无意中小俏从沙发背后翻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结婚照,上面,丁城城的妈妈梳着短短的卷头发,画了红色的胭脂,婚纱却也是微微地发了黄的,程建国在边上穿着蹩脚的黑色西装,胸口还别着大红花,脸上也是涂过胭脂的。    
        此去经年。    
    这时,可可和小俏的手机上面同时都收到了短消息,却是大维的群发短消息:“下个礼拜六晚上在U2酒吧的演出,请大家赏脸光临。”可可和小俏的手机同时响了,她们俩都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可可说:“去吧,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得去念书了,这个夏天也该结束了,就当是庆祝也好的。”丁城城的阁楼已被紧紧地关闭了起来,上了锁,再也无人能进去,她俩离开的时候都从楼梯底下往阁楼紧闭着的门望,朱红色的油漆和银色的大锁,在映进来的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而沈涵的外婆却也没有熬过这个酷热难当的夏天,她在夏天的尾巴上面去世了。    
    那天沈涵从U2酒吧夜归,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拦下来查身份证,正好身份证忘记带了,于是被他们搜身,搜出了插在腰后面的匕首,纠缠说要带回去,沈涵从来没有怕过跟警察纠缠,可是这次他突然不肯,他突然想快点回家去,于是他求着警察,但是最后还是被带回去,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通,最后还是放出去,没收了匕首。他急着往家里赶,打开铁门的时候,看到外婆还是端坐在天井7里面等他,于是心安了一半,却突然发现,外婆的脸歪歪地斜在肩膀上面,眼睛闭着,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衣服领子上面都是很大一滩。    
    外婆就在等待沈涵归来的一个夜晚在天井里死去,她身边的盆景也因为多日的缺乏照料随同着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面变得枯黄,竟然全部都蔫掉了,空留下那些小石桥,那些小假山,全部都是沾满了灰尘了的,全然是破败了的迹象。第二天接到电话,家里面从乡下赶来的亲戚帮着料理了所有的后事,而沈涵每天就看着房间里面陌生的人们进进出出,念经烧香,他倒也是悲伤不起来,只是到了晚上,他才能够安静一会儿,在外婆住的点着蚊香的亭子间里面,看着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橱里面的各种中药西药,扎成一捆一捆的旧报纸,桌子上放着喝了一半的龙井茶。    
    以及一叠正在桌子上面摊着的活页纸。


枯萎的盆景,或者真相(二)

    沈涵看了几页,突然心里面变得冰凉起来,这是外婆的日记,三年前的日记。他拧亮了面前那盏抖抖闪闪的节能小灯,发现桌子底下还有整捆整捆这样的,扎得紧紧的活页纸,有些都已经发了黄,一些用铅笔写的都已经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于是沈涵把那些用圆珠笔写的全部都整理了出来,摆在面前。他翻出三年前的那一捆,手竟然有些发抖,外婆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可是她还是留下了这些写满了字迹的活页纸。    
    沈涵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没有睡觉,中间只吃了一碗熟泡面,连水都没有喝,只有一台小小的台扇在边上陪伴着他,累了,就在外婆的小床上靠一靠,床很整洁,枕头上还遗留着外婆涂的雪花膏的味道,他任凭白天的时候,那些陌生的亲戚在楼底下喋喋不休地念着经,他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三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程建国在离开了他的儿子城城和他的妻子去寻找沈奕,本来他想花上一年的时间,一定能够在上海把沈奕给找出来,他只是想跟沈奕把整件事情都解释清楚,他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奕是不是还记得他,他当年的突然失踪,她有没有也在费劲地寻找他,或者还是已经嫁人,生了孩子。    
    但是他这一找,竟然就找了整整十年,十年里面他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那场充满了欺骗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努力在强迫自己淡忘,直到最后彻底地忘记。最后程建国还是一次一次地跑派出所,通过派出所的朋友最后找到了沈奕。她的相貌发生了变化,已与少女时的模样完全地不同,但是并不影响她的风韵,三年前的冬天,她穿着基本款的米色风衣,窄脚裤子和细高跟鞋打开了乌鲁木齐北路28号的铁门。看到程建国,她惊讶,但是她并没有让他进屋来,而是跟他一块儿出去吃了晚饭,那个晚上,她当中跑回家过一次,坐在房间的中央发愣,而半夜里还是跑了出去,整夜未归。    
    其实当年,沈奕也曾经给程建国写去信,但是都被他的父母扣了下来,他从不曾看到过那些信。而沈奕在回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勒令她打掉,觉得这种不伦的行为会叫外人所不齿,她不从,一定把肚子里面的小孩给生下来,甚至以自杀相威胁,最后一个人躲到外地的女朋友家里面去,把沈涵给生了下来,才重新回到上海了,开始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沈奕开始与程建国约会,但是她从来不曾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庭,程建国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已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所以,除了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纵然有多么地不舍,也从来不留她过夜,沈奕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却又偶尔地从他的皮夹子底层,翻出一张很小的全家福来,一定是被他遗忘了的。    
    而那一年的春末,沈奕竟然又怀孕了,尽管她瞒着外婆,可是一次在厕所呕吐的时候还是被外婆发现,逼问她也不肯说是谁的孩子,外婆把她关在亭子间里面,终日不许她外出,并且拔掉了家里面的电话线,要她去打掉这个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也是从小领到沈涵的,知道他受的苦,也知道沈奕受的苦,她不能再叫这一切发生。而这个时候,正好是程建国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培训两个月,他在临走的时候才到沈奕家里,被外婆轰走,并告之她,沈奕已去了北京,不会再见他。程建国以为这是沈奕奕在赌气,便想等从日本回来之后,再去找她。    
    而沈奕因为怀了孩子,被自己的外婆终日关在亭子间里,她几次翻窗逃出去寻找程建国又都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说是去了日本,又说是再不会回来。她绝望,终于对外婆妥协了,说放她出来,她去打掉孩子,也再不跟程建国见面。之后,她又独自寻找了两个多礼拜,而妊娠反应也同时在叫她痛苦难当,在这种绝境中,她再次想到了自杀,其实,她在把沈涵生下来后,就多次想要死去,只不过孩子太小,那年沈涵十五岁,她从隔壁小学校的楼顶跳了下来,连同肚子里面的孩子一起死掉,她等待这一场死亡也已经整整十五年。    
    看到这里,日记就戛然而止了,外婆的眼睛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泪水泡瞎了,她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有的时候,可能也只是把这些纸拿出来翻一翻,而妈妈的这些事情,外婆是一定不想让沈涵知道的,她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也想保护自己的外孙。    
    而桌子上摊开的那一页上面,是外婆在死去的那个晚上写下来的,她三年没有握笔的手有点颤抖,因为看不见,写出来的字也是全靠着摸索,抖抖索索地写了几行勉强可以辨别的字:    
    小涵,房子以后归你,卖掉后你也有钱出国去,你妈妈一直希望你如此。    
    其实,程先生曾回来找过你,他直到后来在弄堂口见到你才知有你这个儿子,他毋庸置疑是你的父亲,这几年你不易,你可回去找他,电话我记在了我的电话本里,你翻出即可。    
    小涵,外婆很多事情很无奈,你们都不易,原谅外婆。    
    沈涵看完所有这些活页纸的早晨,把外婆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窗户打开,外面夏天清朗的空气全部都涌了进来,混杂着从小就熟悉的油条和甜豆浆的味道。他已不需要什么电话,就算是父亲,也已死去,他捧着自己的黑色笔记本死去,里面四处写着妈妈的名字,还有什么可探究,或许直到三年后,他才知道,妈妈早已于三年前死去,而当他的寻找失去方向的时候,他的人生也再无意义,惟有选择自杀才能够继续追随。    
    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时光,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挣扎着接近它,接近的时候,也发现,其实意义全无,妈妈、爸爸、外婆,先后地离他而去,而他的少年时代也早已经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笔直落地,无处追寻。    
    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亲戚们一起坐在长途汽车上,回乡下去安葬,外婆是在乡下长到的,抗战的时候从那里划船逃到上海来,黄浦江上到处都是爆炸的炮弹,然后在租界的精神病院里面装疯子,躲过一劫又一劫,现在终于又是回去了。沈涵从打开的车窗闻到外面田园的味道,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和尚的念经声和亲戚的哭泣声。他才感到,他成长记忆中的无数个夏天变得黯淡起来,渐渐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视线,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永不在回来。    
    当晚,他就赶了最后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到上海。深夜,打开铁门,焚香缭绕的气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里面的盆景都已经彻底枯萎。


倒塌、倒塌、倒塌(一)

    可可在卫生间里面化妆,她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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