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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女死囚 作者:陆萍-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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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上采访本后,有个事一直搁在我的心头。居吻雨在开庭时的翻供,显然是出
自人犯在押解途中的不应该发生的串供。这是我很多年的采访中碰到的唯一。不管
应该不应该,从居犯的判决书、认罪书以及对我的诉说中,这,已经成为一个不争
的事实了。当然有很多客观上的原因:途中市声的喧嚣、警笛的高分贝、重犯的嚎
哭,谁会想到夹杂在哭声中难懂的广西土话呢?

    我们这个悬挂着同一枚庄严国徽的、多民族多方言的国家,在令人引以为傲的
凹隙里,一不小心就遗下这道漏缝。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工作的一次疏忽。我们都
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一次“唯一”,让这个痴情而又可恨的居吻雨给钻了进去……
钻进去的她,纵使她的“戏”演得再可笑再荒诞,自然少不了她应该多得的“份额”,
这些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只是,有些特殊场合特殊人物的戒规,却是万万松懈不得
的。哪怕仅仅是一次的“唯一”。

    1995年10月19日下午,监狱女队监房。

    踏进警戒线,就闻到女子监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特殊的气息,初时真有点让人难
以接受。这种气息,似有一种“硬实”感,没有冲和的余地,会派生情绪的窒息与
紧张来。我每每来这里采访,心理也会跟着受感染。

    居吻雨用并不轻快的脚步又向我走来。当我与她的目光再度交会的那一瞬,曾
经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场骇人的白浪黑雨,又在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掠过……

    她说,记者,你不知道我在原来的丈夫的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呀。居吻雨说这句话时,凝神的眼眸中有一份平静,更有着一份清醒。

    我说,哦,你自己认识到了,是这样吗?

    她使劲点着头说,是的。我以前怎么那样坏,那样傻呀。

    自你上次走后,我一连几天都没好睡呀。我在想从前的我……自己三十岁还不
到,人生就这样天翻地覆,做梦一样呀……我出事以后,第一被告也一起被抓了。
我家里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儿子,谁都不知道我来了上海,更不知道我会被公安
局关了起来……我请求承办员通知我广西老家的姐姐,我怕父母受不了惊吓,家里
也只有姐姐和姐夫可帮助我了。

    过不多久,我在看守所里就收到了我要的衣服和日用品了。

    拿到这包东西时,我的心里很内疚……姐姐和姐夫还从未来过上海,头一遭来
就为我受这种打击,心中真深深不安。我打开包,发现里面换洗的衣服都是全新的,
都是好几百元一件的,就连内衣内裤也都是名牌。两个碗就要100 多元,一支笔也
要好几百元呢。

    其实我家中换洗的衣服是很多的,随便拿几件就可以了。

    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呀,记者你说是不是?

    后来拿到起诉书后,承办人让我自己请律师作辩护。我忧心忡忡,央求他们赶
快再叫我姐夫出来为我请。

    我在上海举目无亲,又关在里面,到哪儿去请呀?我见不了大场面,我见了
“大官”怕的呀……

    听她这么一说,真叫人哭笑不得了。你居吻雨,既然是怕大场面,为何又斗胆
敢在法庭上、敢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口出诳言”,推翻由你们四个被告都能相
互印证的口供呢?

    这种心理现象,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要探讨它还得有时间。我决定先不打断
她的话。

    她说,我跟承办人说了没有几天,律师就来接见我了。

    那日下午,一个长得高高的戴着眼镜的男人来了。他说他是我的委托人代我请
的律师,姓什么叫什么的。我顿时心中一热,鼻子酸酸的。出事体后,我与家中已
全部断了联系,我好想念家中的亲人。

    我说是不是我的姐姐来找过你了?

    律师说不是,是个男的。

    我说,哦,那一定是我的姐夫来过了?

    律师也摇摇头说不是,说这人来上海已经好多天了,天天到我的律师事务所门
口等我。讲我不接这个案子,他就不回去,一直要等到我有空为止。

    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有点奇怪,我让请律师才没有几天,哪来“好多好多天”呢?
想想眼下自己又沦落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去问那么多了。律师边说边在一个大的公
文包里掏着什么,后来就掏出一个本子,又从本子里取出一张夹着的照片,递与我
说:“喏,就是这个人来请的。照片还是我向他要下的呢……”

    我急急接过一看,天哪!……居吻雨说到这里时,痛苦万状地沉下了头,用双
手捂着脸面。

    是……是他来了!是我那离了婚的丈夫阿阳来了呀……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也着实吃了一大惊。

    我说,你与他离婚后还保持关系吗?她说没有的事!

    我问还常见吗?

    她说一次也没见过。离婚才两个多月,交接儿子的事,也全在姐姐家。

    哦,他真是好人,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人,却让你给碰上了,你该如何来报答他
呀。

    报答?不,我已经没有报答的资格了。居吻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都让我自
己给毁的……那天律师还告诉我说,他知道我出了事体后,第一个飞到了上海,住
在一家宾馆里等我的消息,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我的衣服呀,笔呀,碗呀,也全
是他给送来的“接见”……

    (接见——是监所里的专门用语,在这里已作“东西”的意思了。有时管教干
部会说,这个犯人是外地来的,没有人接见。就是指没有家属送来接济物品的意思。)

    我在上一次采访她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一个“支点”,也许正是她的前夫?
也就是一个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希望。让她从深渊里重新站起来的“大丈夫”。

    她咬着嘴唇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来。自从与第一被告搭上后,他早就被我
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理该憎恨我,也该忘却我,这才对。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想
想自己,对他真是太坏了!从居吻雨嘴中吐出的那个“坏”字,有着罄竹难书的悔
恨和感叹,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又讲,不说以前的事,就这件事再说下去。当律师给
我看了照片后,我非但不感激,还将照片朝律师那边一推,冷冷地说:他是来看我
笑话的吧!?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总开心了吧!

    律师听我这样说,先愣了一下。接着几乎是狠狠将我骂了一顿。他说你这个人
的心眼我还从来不曾碰见过呢!你的罪孽这样重,你知道现在世道对毒贩的惩治是
多么厉害,他千里迢迢赶来上海,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次次苦苦请求我收下你这
个案子……哼!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来帮你救你呀……

    我就不吭气了呀!我是不讲理呀!当初我被抓进去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下好
啰,他爸爸不用跟我抢儿子啰,儿子全归他啰!

    后来,我知道在开庭的第二天,他就马上来我关押的看守所送“接见”,当然
不能见到我,只能见到我的承办人。承办人后来告诉我说,他请承办人一定要劝我
想开,说我在外面是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呀!你的这个朋友(阿阳当初只是说,他
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好朋友)为我出的事情,真是急得什么似的……可是我……
我当时并没当回事。

    我真是恩将仇报呀,我……我是有眼无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记者,你想想看哦,法庭开庭时他也来的呀!坐在第一排上。那天我进了法庭
一眼就瞥见了他,虽说我那时已知道他为我出事来了上海,但是我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想——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好戏吗?这个念头一闪之后就结束了,接着
……记者,我不是对你曾说过的吗,第一被告塞给我一张纸条;而我也准备豁出去
救第一被告。

    那刻我热血汹涌,为“救”第一被告,满脑子里轰响的全是第一被告在囚车里
要我翻供的声音。我已横下一条心,不惜以我生命为代价去替他开脱罪责……

    “丈夫”的身影,只是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根本
没有把他与我这辈子再联系过,一个被魔鬼勾去魂的女人,已分不清青红皂白,我
才会落到现在的结局……

    这时候,我与居吻雨谈话的办公室里,又走进来好几个谈工作的人。声音一时
很嘈杂。可是居吻雨埋头在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

    像居吻雨这样的女人,从心理学上来说,是属于“管状思维型”一类,她们很
容易专注于为之投入的事物。在她的这根“管道”中,当时有的就只是那个第一被
告,那么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们也许就比较好理解了。

    我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交谈,日头已偏过东面的铁窗了。

    居吻雨颓然地埋下头,好久好久没有抬起来。

    忽地,她缓缓侧过脸来,视线的焦点仍然聚在上回谈话时,那条门下亮亮的长
缝处。她说生活就是这样子迷幻呀,混沌呀,颠倒呀……

    我恨阿阳,阿阳他却如此地爱我,天高地厚地爱我,不依不饶地爱我;我爱阿
良,阿良他却如此地害我,要性要命地害我,伤天害理地害我……我是在后来,才
晓得我翻供的利害关系的呀,当时是热血冲动,我不要生命了……

    但是第一被告却是心里明白的呀,他分明是将我朝死路上推呀,他想让我的命
换回他的命呀……多多少少甜言蜜语呀,什么爱我到海枯石烂,什么爱我到天荒地
老,什么天仙美女,什么为我祈祷祝福……真到生死关头,却把我一个女人,拉来
挡在他的前面;却把我一个女人,推到断头台……法律确实是公正的。

    尽管我“斗胆乱来”,法律却终究也没有宽恕他,却终究也没留下他的命。想
想是后怕哟,与一个魔鬼在一起,像一部电影中的嗜血魔王一样,徒有一个男人的
外表……

    就讲吸毒的那个事吧。骗我吸上了。我上瘾了。我的瘾头又大了。我是怕过的
呀!……

    居吻雨在说“我是怕过的呀!”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那种声嘶力竭的
样子,不禁让我心里一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红红的,垂着眼帘,长久地凝
视着门下那道亮亮的长缝。显然,她仍沉浸在往事的滔滔浊浪里。

    ……我怕的时候已经上瘾了。有一次,我的眼泪鼻涕上来时,就打了一个拷机
给第一被告。不出二十分钟,他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说“这几只”(毒品海洛因)
是他专意为我去搞到的,很不容易,这样吞云吐雾半天过去,忽然从镜子里发现我
的头颈边生出一道黄褐斑,我跳了起来,对他说,这样抽下去迟早要完蛋的,我决
定明天就去戒毒所了……

    他过来搂着我的腰说,哟,这斑你不是早就有了吗?我又不嫌你!去那里戒毒
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你知道不知道?

    我一听就有点吓。

    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如果那样的话就算了吧。那个时候我又不读书不看报,整
天就跟他混在一起,还真认为戒毒就要被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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