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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恋-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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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嚷起来,一边设法扶她起来:

  “真不是,真不是!我向您发誓不是!”

  她把手伸到了他的嘴上,把它蒙住,又想把它阖上,结结巴巴地说:

  “唉!别说谎。我太痛苦了!”

  而后让她的头垂到了这个男人的膝上,她抽泣起来。

  他只看见她的颈背,和一大堆夹着白发的金发,于是他一下子感到了无限怜悯和无边痛苦。

  满手抓住这厚厚的头发,他猛地把她扶直起来,将泪水淋淋失神的双眼举齐自己。而后在这双充满泪水的双眼上一次又一次地贴上他的双唇,嘴里反复说:

  “安妮!安妮!我亲爱的安妮!”

  这时她勉强要笑,一边用痛苦得哽咽的孩子般迟疑的声音说:

  “唉!我的朋友,只要对我说声您还有点儿爱我,我!”

  他开始感到惭愧!

  “是的,我爱您,我亲爱的安妮!”

  她站起来,重新坐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温存地说:

  “到现在我们相爱已经这样久了。它不应该就此结束。”

  他把她紧抱到自己身边,问道:

  “为什么它要结束?”

  “因为我老了,而安耐特的样子太像您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我。”

  这次轮到他用他的指头去闭上这张痛苦的嘴了,一边说:

  “又来了。我求您别再说了。我对您发誓您误会了。”

  她反复说:

  “但愿您还有一点儿爱我,我!”

  他又说:

  “是的,我爱您。”

  后来他们呆了好久没有说话,手拉着手,很感动又很伤心。

  而后她打断了这阵沉寂,喃喃说:

  “唉!我剩下来的日子不会快活!”

  “我会努力使您过得愉快的。”

  暮色前两小时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客厅里堆积着阴影,渐渐地将他们裹进了秋日黄昏的灰色暮霭里。

  摆钟响了。

  “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她说,“您该走了,因为可能来人,而我们并不镇静!”

  他站起来,紧紧抱住她,和从前一样半张开嘴唇吻她;而后他们像夫妻一样挽着胳膊穿过那两间大厅。

  “再见了,我的朋友。”

  “再见了,我的女友。”

  于是那扇门重新对他合上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转到马德莲道上,茫然朝前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像被一棍打得神志不清,两腿无力,心热得在胸膛里悸动,像一个瘫痪发烧虚弱的人。他径直走了有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许四个小时,处在一种精神迟钝精疲力尽的状态,剩给他的力气刚够他挪动脚步。而后他回到家里打算回忆。

  那么他爱上了这个小姑娘!现在他懂得了自从那次陪着她在孟梭公园散步以来的一切感受,那时他从她的嘴里重新发现了一个几乎认不出的嗓音召唤,是那个从前唤醒了他的心的嗓子。而后一切都慢慢无可抗拒,重新燃起了一场没有完全熄灭的、还没有冷却的爱情。对此他曾顽固地不肯承认。

  那他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当她被娶走后,他避免经常去见她,只有就此而已。在等待时期,他继续到那一家去,免得引起任何怀疑,对所有的人都得瞒住他的秘密。

  他在家里吃的晚饭,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然后他叫人烧热了他的工作室的大炉子,因为据说晚上要上冻。他还叫点亮了分杈吊灯,像是他不放心那些暗角,而后将自己关起来。何等深刻、实在、极端令人伤心而难以理解的感触在紧紧地压挤他!在他的嗓子里,胸臆里,他所有软的肌肉里,同样在他衰弱了的灵魂里都能感到它的存在。套房的墙壁也都在挤兑他,而他整个儿生活、他的艺术家生涯和日常生活都是在里面过的。每张挂着的油画作业都提醒他一次成功,每一件家具都提醒他一次回忆,但是成功和纪念都是往事了;而他的生活呢?在他看来,它是短促、空虚却又充实的,他曾作画又作画,始终是画,并且爱过一个女人。他想起了也是在这间画室的那些幽会之后的兴奋的黄昏。他曾抱着充满生命的狂热在这间屋子里整夜地走。幸福爱情的欢乐,世俗胜利的欢乐,光荣带来的无比陶醉曾使他体味过了多少内心的难忘时刻。

  他曾爱过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爱过他。靠着她,他接受了给人揭示烦恼和爱情神秘世界的洗礼。她几乎是强制地打开了他的心扉,而现在他无法再把它合上。可是违反了他的意志,另一个爱情从这个裂罅里进来了!另一个爱情或者毋宁说原来的爱情在一个新面容的激奋下,正用它日就衰老的同一根蘖以全部力量承担这一崇拜爱慕的需要。因此他是爱上了这个小女孩!再没有什么可斗争、可抵抗、可否认的。他抱着绝无希望的希望在爱她,明知从她那儿得不到一分怜悯,她将永远不知道他的难堪的痛苦。而且另一个男人将娶了她。这种想法不断一再出现,无法驱除。他强烈感到自己想发出像被系住的狗那样的一种动物嚎叫。因为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被管束住了,就像它们被拴住一样。越想他就越烦躁,他不断大步地跨过那间像节宴日一般照亮了的大房间。最后,无法再忍受这个新加深的创口的痛苦,他想试用回忆往日的爱情来平息,把它淹没在他第一次光辉的爱情回忆里。他走到他保存东西的壁柜里,取出了往日他绘制伯爵夫人画像的副本。挂到了画架上,而后对面坐着观察。他试着想重新看出她来,重新见到活生生的她,像他往日爱的那样。可是始终都是安耐特在画布上涌现。那个母亲已经失踪了,消逝了,将她的位子让给了另外这个与她相像得出奇的面庞。这是那个头发略为更淡一些的小女儿,她的微笑略略更淘气一些,她的神气更多一些讥嘲调子,而且他清楚地感到他的身心都在追随年轻的这一个,如同一艘随波逐浪的小船。好像他从未追随过另一位。

  他站了起来,并且为了不再看到这种幻像,他将油画翻转过去。后来,因为他感到自己沉浸在忧愁里,就走回自己的卧室,从书桌里拿出存满了他情妇书信的抽屉,搬到了工作室里。这些信在抽屉里面像在一张床上,重重叠叠,成了由一些小簿纸堆成的厚垫子。他将手插进去,插进这些描述他们两人的散文,浸浴于那些长期交往的氛围中。他看着这个窄窄的木板箧子里面躺着的是堆成叠的信封,在上面写的都是他的名字,而且只有他的名字。他默想这束带红色封印的黄纸里面叙述的爱情,就是说两条生命彼此亲切眷恋,两颗心的故事。当他朝它们弯下头时,他闻到了一阵阵旧的气息,保存在信函里面令人伤感的气息。

  他想重新读读它们,翻到抽屉的最底下,拿了一叠最早的。随着他一封封打开,从中清晰地想起了使他心里感动的往事。他对它们十分熟悉,曾有过许多星期他把它们带在身上,并且他沿着朝他写了那么甜蜜的话的纤秀字体,找到了以前忘记了的感情。忽然他在手指下看到了一条绣花的精巧手绢。这是什么?他想了好一阵,后来记起来了!有一天在他家里,她因为有些儿妒忌哭起来了。为了保存它,他把它偷来了,她这条浸透了泪水的手绢!

  唉!那些伤心事!那些伤心事!这个可怜的女人!

  从抽屉的底部,从他那些往事的深处,所有这些模糊的回忆像一阵烟云似的升了起来;这不再是干巴巴的现实里那种不可触知的烟云。对这些,他感到痛苦,面对着这些信哭了起来,就像人们对着死者哭泣,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有这些翻出来的旧日爱情却在他心里挑起了新柔情,一种不能抵制的爱情醇香唤回了他记忆中安耐特容光焕发的脸。在自愿服务的热情冲动下,他曾爱过她的母亲。他现在像一个奴才,像一个发抖的不会去砸断人家加上的镣铐的老奴隶,开始爱上了这个小姑娘。

  他在内心深处感到了这一点,他对这十分吃惊。

  他想设法弄明白,她怎样又为什么会这样缠住了他的心?他对她了解得还这样少?她还只能勉强算个女人,在她的心里和灵魂里还睡着的是青年的梦。

  他呢,现在他几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了!这个女孩子怎样能用几个微笑和几绺头发就俘虏了他?唉,这个金发小女孩的那些微笑和头发竟使得他想跪下叩头!

  谁能知道,谁能料到一个女人的面貌竟能顷刻之间对我们起到蛊药的作用?就像是人们用眼睛喝醉了。于是她成了我们的心和我们的肉体!人们被她陶醉了,迷糊了,人们靠这个吮吸进去的形象生活,而且愿意为她死!

  在一个男人心里,面貌形象有时又会产生何等不可理解的残酷力量使他痛苦!

  奥利维埃又在踱步子了,夜已深,炉子已经熄了,外面的寒气透过玻璃渗了进来。于是他上了床,在床上他继续空想受罪,直到天明。

  他不知为什么早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心神不宁,像个在转的陀螺,打不定主意。

  为了找点事来做让手脚忙一点,也为了分点心,他记起了每周这一天有几个武术俱乐部的成员在莫尔浴池聚会,按摩之后就在那儿早午餐。于是他匆匆穿上衣服,希望去蒸气浴和淋浴能使他平静下来。

  当他的脚一迈出门,一阵冷气迎面而来,这是初冻的第一阵刺骨寒风,它在一夜之间就将残夏摧毁了。

  沿着一条林荫大道是密密的整片儿黄色大叶子簌簌沙沙地落下来。它们从大道的这头到那头都在落,一眼看不到头,掉在房屋的墙面之间,犹如所有的叶柄都在一瞬被一个细冰锉从枝丫上割了下来。只经过几个小时车行道和人行道就都被盖满了,变得像初冬时的林间小径一样。这些堆起来的死叶子在脚底下劈劈啪啪作响,在风的推送下有时候堆集起来形成小的波浪起伏。

  这是一个季节终了,另一个季节开始的日子之一。它带着一种情调,或者是一种特殊的凄凉,临终时的凄凉;或者是一种再生的活力的意味。

  走进莫尔浴室的门槛,想到在经受了这段马路上的冰凉寒风后,热气将渗透他的肌肤,奥利维埃由于称心而心神荡漾,精神抖擞起来。

  他灵巧敏捷地把衣服脱了,人裹在传应生递给他的一条薄长巾里,消失到一张为他打开的软垫门里。

  一阵像是从远处炉子里逼过来的热风,使他在走过一条由两盏东方式灯照着的摩尔式走廊时使劲呼吸,仿佛这儿空气不足似的。后来一个只系一条腰带,全身发亮,四肢肌肉发达的短鬈发黑人抢到他前面,在走廊那头揭开了一张门帘。于是贝尔坦走进了又圆又高,静悄悄的大蒸汽浴室。这儿几乎像寺庙似地神秘。日光从穹顶和彩色玻璃的三叶草窗上照到圆形宽阔的石板大厅里,照到贴满了阿拉伯模式的釉陶装饰的墙上。

  一群各种年纪的男人,几乎裸体的在稳稳地慢步走;另一些人交叉着胳膊坐在大理石的凳子上;还有些在低声交谈。

  炙人的空气使人刚进来时喘息。在这间装修讲究,室温增高而令人窒息的圆形房子里,几名腿部呈古铜色、黑色或棕色的按摩师转来转去,带着某种古代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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