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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李主任有实力,便也谈得上奢侈了。李主任的正房妻子在老家,是父母之命,媒的
之言。另有两房妻室,一房在北平,一房在上海。而与其厮混过的女人就木计其数了。
李主任是懂得女人的美的,竞选“上海小姐”,他还是评委之一。在他这样的年龄,不
再是用眼睛去审视女人,而是以心情去体察的。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迷过明眸皓齿的
美人,有一句话叫作“秀色可餐”,他要的就是这个“可餐”,是感官的满足。可随着
年纪的增长,也随了感官需求的日益满足,他的要求开始变了。他要一种贴心的感受。
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地的女人,北平女人的美是实打实的,可却太满,没有回味的
余地;上海女人的美有余味,却又虚了,有点云里雾里,也是贴不住。由于时尚的风气,
两地的女人都走向潮流化,有点千人一面,即使有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终是落入案
自。入目的没有,入心的更没有。这些年,看上去他对女人的心似乎是淡了,其实却是
更严格,是有点真心难求的苦衷。
王琦瑶却打动了李主任的心了。他本是最不喜欢粉红这颜色,觉得女人气太重,把
娇媚全做在脸上,是露骨的风情。可王琦瑶穿上的粉红却化腐朽为神奇,是焕然一新的
面目。那粉红依然是娇媚做在脸上,却是坦白,率真,老实的风情。旗袍上的绣花给人
一针一线的感觉,仔细认真的表情。他发现他是错怪了这颜色,这颜色是天然的女人气,
风要吹,水要流的,怪就怪街上那些女人们穿坏了它,裁缝也是帮凶,做坏了它。这原
来是何等赏心悦目啊!但李主任是女人看多了,眼睛难免钦乱,判断反倒谨慎和犹疑。
虽然把花技在了王琦瑶的篮里,却也并非忘不了,加上百事缠身,女人也缠身,更腾不
出空去奉记王琦瑶。是在百货楼开业,请他参加庆典,他随意问了声,谁来剪彩,回说
还没定,也许请某女士。某女士是位电影明星,也是投其所好,因是与李主任有一段的。
李主任听了则说,不如请那三小姐呢!于是王琦瑶便被请了来,坐在了他的身边。那粉
红缎旗袍在近处看是温柔如水,解人心意,新做的发型是年轻装老成,懂事和乖觉的。
等到她问他化妆品牌子,他是由衷地微笑起来,非但不见怪,还正中他下怀,他要的就
是这个,世外人间。再见她知错不语的样子,不由地怜从中来,暗暗做了决定。
在女人的事情上,李主任总是当机立断,不拖延,也不迂回,直接切入正题的。是
权力使然,也是人生苦短。晚宴之后,他说用他的车送王小姐回家。王传播不知该怎么
回答,却见众人像开道似地闪开,簇拥着他们往门外走。王琦瑶看见人们恭敬奉承的目
光,虽知是孤假虎威,心里也是有点得意的,还对那李主任有了些认识。上车时,是李
主任亲自为她开门和关门,便有一种懵懂的惊喜生起。李主任上了车坐在她身边,身材
虽不高大,可那威严的姿态,却有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李主任是权力的象征,是不由
分说,说一不二的意志,唯有服从和听命。李主任一路都没说话,车窗是证了窗帘,有
灯光映在帝上,一闪一闪的。王琦瑶不由猜想:李主任在想什么呢?这半天,直到此时,
王琦瑶才生出些类似希望的好奇,她想:这一天将怎样结束呢?车在马路上滑行,白纱
帘上的灯光是成串的。这个不夜城真是谜一样的,不到时候不揭晓。什么才是时候呢?
谁也不知道。王琦瑶心里是惴湍的,还是听天由命的。她似乎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为她
决定好了,想也是白想。这便是李主任,而不是程先生了。李主任是决定一切的,而程
先生则是要由别人替他决定的。汽车到王琦瑶家,李主任才侧过头说,明晚我请王小姐
便饭,不知王小姐肯不肯赏光。虽是客套的谦词,因是李主任说的,便是有权力的谦词,
是由你决定,又是不由你决定。王琦瑶慌慌地点了头,李主任又说明晚七点来接,伸手
替她开了车门。
王琦瑶站在自家大门前,望一厂那汽车一溜烟地驶出弄堂,做梦一般。那李主任是
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却像有千年万载的把握似的,他究竟是谁呢了王琦瑶的世界非常
小,是个女人的世界,是衣料和脂粉堆砌的.有光荣也是农锦脂粉的光荣,是大世界上
空的浮云一般的东西。程先生虽然是个男人,可由于温存的天性,也由于要投合王琦瑶,
结果也成了个女人,是王琦瑶这小世界的一个俘虏。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那大世界
是王琦瑶不可了解的,但她知道这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那大世界是基础一样,
是立足之本。她慢慢地推门进屋,楼下客堂暗着,有饭菜的油腻气,灶间倒亮了灯,是
几个串门的娘姨在切切嗟嗟,说些东家的坏话。她上楼到了自己屋里,一时睡不着,就
坐着看窗外。窗外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一臂之遥的,虽然遮了窗帘,里头的生计也是一
目了然的,没有什么意外之笔。王琦瑶想着明天的晚上,有着些莫名的憧憬。昨天的事
情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她计划着明天穿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发型。
她敏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有意,便也不知该往何处用。乙。但她
心里总有一条顺其自然的信念,是可以不变应万变。她知凡事不叮强求,自有定数的天
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己回转身心。而那
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
第二天,王琦瑶还是原先的发型,换一件白色滚自边的旗袍,一半家常,一半出客
的样子。妆却是化重了一些,正红的胭脂和唇膏,不致叫那素色扫兴的意思,臂上挽一
件米黄的开司米羊毛衫,不是为穿是为配色。汽车还是停在前弄,那司机下车叩的门,
不轻不重的两下,一受过规矩的模样。王琦瑶走过天井去时有些慌张,那李主任虽是昨
晚才见,这时却不知何人何故,事情总有些突如其来。她坐进汽车,迎面看见李主任的
微笑,老朋友似的了。虽还是不多话,但毕竟一次熟似一次,是略为亲切的气氛。车走
在中途,李主任低头看看她膝上的手提包,指一指上面的珠子说:这是什么?王琦瑶老
实回答说,是珠子。李主任便恍悟道:哦,是这样!王琦瑶才知是逗她玩,便也一报还
一报地点了李主任手上的戒指说:这是什么?李主任不说话,拿过她的手,把那戒指套
在了她的指头上。王琦瑶又慌了,想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头,话收不回,手也抽不回。幸
好,那戒指空落落的套不住,李主任只得拿回去,说,明天去买一个。说话时车已到了
地方,是公园饭店。门口的人都像是认识他的,说道:李主任来了!便往里请。进了电
梯,一直上到十一层,早有人迎候着,领进单间的雅座,靠了窗的,窗下是一片灯海。
李主任并不问王琦瑶爱吃什么,可点的菜全是王琦瑶的喜爱,是精通女人口味的。
等待上菜时,他则随便问王琦瑶芳龄多少,读过什么几父亲在哪里谋事。王琦瑶—一回
答,心想这倒像查户口,就也反问他同样的问题。本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和他淘气,
不料他却也认真回答了一二,还问王琦瑶有什么感想。王琦瑶倒不知所措了,低下头去
喝茶。李主任注意她片刻,然后问:愿不愿继续读书?王琦瑶抬头说:无所谓,我不想
做女博士,蒋丽莉那样的。李主任就问蒋丽莉是谁?王琦瑶说是个同学,你不认识的。
李主任说:不认识才要问呢。王琦瑶不得已说了一些,全是琐琐碎碎,东一句西一句的,
自己也说不下去,就说:和你说你也不懂的。李主任却握住了她的手,说:如要天天说,
我不就懂了?王琦瑶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脸红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是窘出来的。李
主任松开手,轻轻说了句:真是个孩子。王琦瑶不由抬起了眼睛,李主任正看窗外,窗
外是有雾的夜空,这是这城市的至高点了。后来,菜来了,王琦瑶渐渐平静下来,回想
方才的一幕,有些笑自己大惊小怪,想她毕竟是有过阅历,还有程先生事情的锻炼,怎
么也不至于是这样。便重整旗鼓似的,找些话与李主任说。她那故作的老练,其实也是
孩子气的。李主任也不揭穿,一句句地回答。她问他每天看多少公文,还写多少公文,
后又想起,那公文都该是秘书写的,他只签个字便可,便问他一天签署多少公文。李主
任拿过她的手提包,打开来取出口红,在她手背上打个印,说,这就是他签署的一份重
要公文。
第三天,李主任又约王琦瑶吃饭,不过约的是午饭。饭后带她去老凤祥银楼买了一
枚戒指,是实践前日的承诺。买完戒指就送她回了家。望了一溜烟而去的汽车,王琦瑶
是有点怅悯的。李主任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来去都不由己,只由他的。明知这样,还
要去期待什么,且又是没有信心的期待,彻底的被动。以后的几天里,李主任都没有消
息,此人就像没有过似的。可那枚嵌宝石戒指却是千真万确,天天在手上的。王琦瑶不
是想他,他也不是由人想的,王琦瑶却是被他攫住了,他说怎么就怎么,他说不怎么就
不怎么。这些日子里,王琦瑶成天的不出门,程先生也拒绝见的。倒不是有心回避,只
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的时候,是有李主任的面影浮起,是模糊的面影,低着头用眼里
的余光看过去的。王琦瑶也不是爱他,李主任本不是接受人的爱,他接受人的命运。他
将人的命运拿过去,—一给予不同的负责。王琦瑶要的就是这个负责。这几日,家里人
待王琦瑶都是有几分小心的,想问又不好问。李主任的汽车牌号在上海滩都是有名的,
几次进出弄堂,早已引起议论纷纷。王琦瑶的闭门不出也是为了这个。上海弄堂里的父
母都是开明的父母,尤其是像王琦瑶这样的女儿,是由不得也由她,虽没出阁,也是半
个客了。每天总是好菜好饭地招待,还得受些气的。做母亲的从早就站到窗口,望那汽
车,又是盼又是怕,电话铃也是又盼又怕。全家人都是数着天数度日的,只是谁也不对
谁说。王琦瑶有几日赌气想给程先生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觉得这气没法赌。
赌气这种小孩子家家的事,怎么能拿来去对李主任呢?和李主任赌气,输的一定是自己。
王琦瑶晓得自己除了听命,没有任何可做的。于是也就平静下来,是无奈,也是迎接挑
战。她除了相信顺其自然,还相信船到桥头自会直,却是要有耐心。这是茫然加茫然的
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个茫然,等到的是什么又是一个茫然。可除了等,还能做什么?
李主任又一次出现,是一个月之后。王琦瑶已经心灰意懒,不存此念。李主任让司
机来接王琦瑶,司机在楼下客堂等着,王琦瑶在亭子间里匆匆理妆,换了件旗袍就下来
了。旗袍是新做的一件,略大了一些,也来不及讲究了。前一日刚剪了头发,也没烫,
只用火剪卷了一下梢。人是瘦了一轮,眼睛显大了,陷进去,有些怨恨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