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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
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琦瑶
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金条,她
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
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
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
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
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
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
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
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
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
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
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
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
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
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
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
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
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
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还小的
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很扎实地往前去。
歌和哭都是听不大出来,闷在肚子里的。只有当你看见迷雾笼罩弄堂的上空,才会发现
它的忧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为这些殷实的日子提供了好资源,
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着温饱的和暖气流,它
决非奢华,而是一股朴素敦厚的享乐之风。春天的街景,又恢复了鲜艳的色彩,滋养着
不失常理的虚荣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隐隐的却勃勃的生气,静中有动。夜晚的灯光,虽
称不上是灿烂辉煌,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每一点光都有用处,有情有景,有物有人,
没一盏是虚设。这城市就像受过洗礼似的,有了平常心。这就是一九六五年这城市的内
心,尘埃落定。程先生恢复了他的摄影间,在那里度过他的节假日。当灯光亮起的时候,
他有着平静的心境,就好像一个游子终于回了家。他的兴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
长,就是拍摄肖像。开始是附近理发店请他帮忙拍发型模特儿的照片,后来一传十,十
传百地传开,逐渐就有一些年轻貌美的女性来造访他的摄影间。此时程先生已经四十三
岁,在年轻人眼里可算得上老头。本来就是拘谨严肃的性情,不轻易动心,大半生全叫
一个王琦瑶占了去,耗尽了情感和兴趣,如今就再无半点儿女情长的心了。在他眼里,
那一个个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观赏的价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纪增长,还是因王琦瑶
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过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胜的表现,于寻常
处见魅力。程先生不轻易接受请求给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宁少勿滥,凡
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暗房,只一盏红灯照耀,万物万事全退于
黑暗之中,连自己都一并退去了。药水中浮现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蝉蜕
一般的,内里是一团虚空。他全心都在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浅的对比之中,寻找着最
协调的关系。当一切完毕,他轻轻吁一口气,边上一杯咖啡早已凉了。他任那咖啡搁着,
关上红灯,在黑暗中摸出房间,走进卧室,上了床。上床后他还要吸一支雪茄,这是他
新近培养的爱好,也是丰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赠赐。雪茄的烟雾好像安魂香,之后,
程先生就睡了。
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中间的上下周折,由于无结无果,便都烟消
雾散,如同做了一场梦。上海的天空终是这样,被楼房挤成一线天,光和雨都是漏进来
的。上海马路上的喧声也是老调子。倘若不是住在这里,或许还能看出这城市的旧来,
山墙上的爬墙虎一层复一层,是葱茏的光阴植物;苏州河的水是一沙稠过一流,积淀着
时间的秽物;连那城市上方的一线天,其实也是加深颜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
它变污浊了。悬铃木的叶子,都是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鲜润泽的。可是每天在这里起居
的人们却无从发现这些,因为他们也是跟着一起长年纪的。他们睁开眼就是它,闭起眼
也是它。有那么不多的几次,程先生在暗房里忘记了时间,万籁俱寂中,时间似乎藏匿
了起来,岂不知那是时间分外活跃的时刻,越是无声越是活跃。后来是后街上牛奶车的
声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经到了早晨。他竟一点不觉得困倦。他放完最后一张照
片,拉开暗房窗户上厚重的布慢,看见了晨赁中的黄浦江,这是久违了的情景,却是熟
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没有对它垂目,可它却一直驻守着,等待他回
心转意。程先生的喉头都有些便住。这时,一群鸽子从楼的缝隙中涌出,飞上天空。程
先生想:这也是多年前的鸽群吗?也是在等待他吗?
程先生渐渐和朋友们断绝了来往,同王琦瑶、蒋丽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顶楼上,
居住着许多这样与世隔绝的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是一个谜,他们的生平遭际更是一个谜。
他们独往独来。他们的居处就像是一个大蚌壳,不知道里面养育着什么样的软体生物。
一九六五年也为这些蜗居样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气。这是几乎称得上自由的年头,许多神
秘的事物在这年头悄悄地生存和发展。唯有屋顶上的鸽群是知情者。
这一天晚上,响起门铃声的时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恼怒,他想今天并没有约人来拍
照,谁能够不请自来呢?他走去开门的路上,心里斟酌着如何谢客。他虽然有些怪腐,
却依然保持着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开门,想好的谢客辞却一个字也用不上了,周口
站的是王琦瑶。他没想到王琦瑶会上门来,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王琦瑶了。他有些意外,
也有些高兴,却很平静,多年来激荡他的情感,全归于温存的往事。他请王琦瑶进房间,
为她泡了茶来,这时他发现王琦瑶处在激动之中,她紧紧握住那杯茶,也不觉着烫手。
她张口便道:蒋丽莉要死了!程先生惊了一跳,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蒋丽莉生了恶瘤。
这时候,“癌”这样东西还不那么普遍,人们对它的了解很少,甚至还不会叫它
“癌”,而用“恶瘤”这两个字代替它。它是一个恐怖的传说,虽然听的不少,可从来
不会想象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处的人身上发生。它一旦来临,便要叫人吓破胆的。
其实长久以来,蒋丽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向来就是灰暗的肤色,挑肥
拣瘦的口味,还有坏脾气。这使周围人忽略了她健康状况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
由于从小优裕的饮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强,于是减弱了对病痛的反应。
她也觉得食欲不好,觉得疲劳,肝区不适,可这些全没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为小
事一桩。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来床,无力到连张纸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张背了她去
的医院,没有费什么周折,诊断便下来了。在观察室里挂了三天葡萄糖,老张又将她背
了回来。蒋丽莉伏在老张的背上,嗅到他很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心里涌起一股软弱的温
情。她将脸理在老张的后颈窝里,想说什么又说不动。这股温情是那么反常,叫她生出
了不祥的预感。老张能为她做的,就是将他山东老家的亲人全都叫来。那都是些天底下
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却与蒋丽莉有着最深的隔阂。她们怀着最沉痛的怜悯之
情,围坐在蒋丽莉卧房的外间,偶尔低语交谈几句。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灵的人,
使这房;司里预先就有了凭吊的气氛。蒋丽莉突然生发的那一点温情在这令人窒息的空
气中倏忽而去,荡然无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荡然无存。她每天躺在房间里,一开门便
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乡音。有几次,她竟破口大骂,骂这些亲人是催死的人。这些
谩骂全被她们当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愿地承受了。
王琦瑶并不知道蒋丽莉生病。这些日子,蒋丽莉在长沙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
月回来四天,所以她们也就不常见面。这天她走过蒋丽莉家弄堂,看见老张的母亲出来
买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声。他母亲其实记不起王琦瑶是谁,但她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
特别喜欢与人亲近,又加上这些日子憋得难过,站下来一说就没个完。王琦瑶听了不禁
大惊失色,她顾不上安慰淌着眼泪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里走。她径直走进房间,穿
过静坐无语的人们,推开蒋丽莉的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开一盏床头灯,蒋丽莉靠在
枕上,读一本《支部生活》,看见她来,露出了笑容。王琦瑶很少看见蒋丽莉的笑容,
她总是漫着眉,怨气冲天的样子。如今这笑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讨饶的样子,不
由一阵鼻酸。她在床边坐下,心里打着战,想才几天不见,竟就慎摔成这个样。蒋丽莉
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瑶有顾虑,解释说是慢性的,所以不
传染,也就不住隔离病房了。又问王琦瑶她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她来玩。说到此,
再解释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传染。王琦瑶心酸得说不出话,见蒋丽莉却是想说说不动,
便不敢多留,告辞了出来。一个人在太阳很好的马路上乱转了一气,买了些并不需要的
东西,再回到家里,已是午饭时间,肚子却饱饱的。炒了点剩饭给孩子吃,自己坐着钩
羊毛风雪帽。钩着钩着,心里慢慢平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程先生。
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将她送下楼,两人在外滩走了一会儿,都是心乱如麻,只得
放下另说。江面上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