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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团烽火,对他或许是据理力争,对我却每一脚都踩到了心病痛处,戳得我原就“嫌自己不够好”的那个旧心病大量出血,只使得僵局更难和盘。
他的指责历历在耳,好像我真成了一无是处的窝囊废,让我自从生病以来那个恼人万分的自卑感整个炸开了。
我猛然站起身,冷冷地对他说:“如果你是想伤害我,那么我告诉你,恭喜,你还真他妈的做到了。”
说完,我只觉得片刻也不想与他待在同一间房子,匆匆穿上了外套。
弟弟正准备就寝,很惊讶这么晚了,我还要外出,迭声阻挡,但我已一溜烟跨出门了。
等到冲出了楼下大门,夜色茫茫,我顿时不知去哪儿,想到了住在附近的伊凡。他是一位三十三岁的美国白人,因为职业特殊性质的要求,白天都待在家里上电脑、回复电话,写作有关保险的文章。由于他也算沾了作家的边,加上还是邻居,我们遂变成了好朋友。这时,我无处投靠,自然第一个想到他。
但是冲到他家那条暗巷子,按了半天电铃,无人回应,我再也忍不住,就软倒在他家的楼梯口,一屁股颓然坐下。这可好啦,我进退无路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也不晓得这样呆坐了多久,夜色中,忽然闪出了一条人影。原来弟弟四下找寻未果,后来想到我可能向伊凡求助,真让他找到了,却没想到我不得其门而入,竟是像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窝在人家的前门阶梯前门哆嗦。
“你怎么这么丢脸,跑到人家的楼梯口这边来坐?”弟弟的第一句话一点不温暖。
我死也不肯跟他回去,出门前乱吞的药有点作用了,神志变得不是很清晰,给他来个相应不理的僵尸脸。
那天后来的事,我记不全了,因为药性发作,我昏昏欲睡。
第二天,一位好友带我们出门郊游,我的内心依旧耿耿于怀。
抵达露营区,将行李就定位后,我们便往河边散步。他们下水去玩,我不肯加入,独自躺在一棵巍峨的松树下,地上覆满了针叶。我举眼望着树影幢幢的天空,一心假想着,如果这是我的坟地,躺在地底数尺下的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幅情景。后来,他们开始在营帐外头烤汉堡肉,我无精打采躺在帐蓬内,感觉越不快活,心里越怨自己无能。
由于胸口的一股压力挤迫,我开始在床上翻滚,捂着胸膛发出哀号。那种被嫌弃、被鄙夷、被拒绝的窒息知觉,宛如一道铁墙,将我的退路封死,并开始围攻我撞得鼻青脸肿。
终于忍不住了,我大叫弟弟一声,吼道:“你进来!”
弟弟一进帐棚,我便抓着他的上衣,歇斯底里狂叫:“你昨天如果是想用激将法帮助我振作起来的话,我可以跟你讲,那对我一点都没用,而且完全用错方向了,因为每一句话都伤我很深。”
我像一名哭闹的孩童,在跟大人撒娇或急于自我辩护:“我以前没生病时,也常做家事、煮饭,并不是一直都这么闲啊!你那样讲我,很不公平,好像我生来就是废人、懒虫。”
我发了疯,一边扯着喉头大叫,一边激动解释,好友也吓到了,连忙进来看究竟。
遭人误解,是我一生当中最不能忍受的酷刑。如果不把眼前我跟弟弟之间的这一条心结解开,它会一直紧绑在我的脖子上,使我时时缺氧,痛苦万状。我也顾不了形象,就让颜面扫地吧!
发泄了一顿后,弟弟俯身抱住我,与我有了善意回应。精疲力尽中,我总算隐约感觉我们的敌意都放下了,也尝到了一丝渴望的安全感,两人至此修好,折磨了我整整两天的恐怖别扭,终于被熨平了。
第六章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1)
我和弟弟在优胜美地的“大和解”,并没有使我们往后的关系变成天天“喝咖啡”,回来后,两人之间的天空仍然存在着时而睛空万里、时而刮风打雷的天气异象。
我后来才体悟到,弟弟闯入了我的生活中,具有某种象征性的意义。
他代表着一种“世俗观点”,没有心理负担,一切凭他年轻、客观、热情、表象的本质看待事务,所以当生病发作中的我被他拿来检视,自然就显得无理取闹居多,老以为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货色,他实在咽不下这一口气,没有耐心跟我磨,因此常常与我龃龉,有时意外地将我的病症刺激到了一个新高潮。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有家人的特别加重体谅,任何发作的忧郁症病人,都可能像是弟弟眼中那个令人抓狂的恶灵,逼人恨得牙痒痒的呢。弟弟的观点,只是代表着许多人看待忧郁症的例子罢了。
还有,往深一层去看,弟弟也象征着我的“变相的理想自我”,与“变相的潜在敌人”。
所谓变相的理想自我,系指他正是我年轻时最想变成的一种样子:整天笑咪咪,讨人喜欢,怎么看都舒服。
但是,我终究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变成那样了,所以警觉心立即上升,知道他是我的潜在敌人,因为有他的存在,只会反衬出我的更不可爱而已。
总之,弟弟的出现,说实在,相当能凸显我的忧郁症心结,那就是不珍贵自己拥有的,例如我多年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写作成绩;反而一再艳羡别人拥有的,例如弟弟的年轻活力、可人外型。
所以,只要在他的身边,我内在的这两股“理想”、“敌人”势力斗争的情形就有增无减,呈现不相上下的交战。
若听到别人对弟弟的赞美,更加深了我失落于自己所不曾拥有的。
那一天,我的某条神经又没绞紧了,忽然与弟弟谈到想死。他一开始还有点耐心劝我,说死不能解决问题云云,但我仿佛中了邪,一直在讲怎么死比较快,譬如我抱怨为何住的这间房子没有梁什么的,要上吊都找不到地方挂绳子;又说到前一阵子去医院验血,医护人员轻而易举地抽血,我看到血液从手臂上迅速流走,心里竟有一丝亢奋,才跟弟弟提及“哎,要是能那样一直抽下去,默默地死去不知有多好呢”。
当初是弟弟打了一通紧急电话,把我从吞药的鬼门关救回来的,现在又听见我在胡言乱语,显然还是执迷不悟耽溺于自杀的迷障中,他大概也急了,加上年轻的心性,少了经过磨练的耐心,听到后来,急怒攻心,他又跟我吵起来了。
“哥,你到底怎么搞的啦,每次都想死,但又都没死成,你不如想办法去死掉算了,省得大家老为你操心个没完没了。”弟弟迸地冒出了这段话之后,无奈地说不跟我抬杠了,他要去附近咖啡馆写作业,嗖一下就闪人了。
弟弟一走,整间屋子空荡荡,我没有气恼,也没有伤楚,居然有一股奇异的振奋,心想太好了,剩下我一人,终于可以履行自杀的企图了。
我清楚记得当时心里有一道声音响起:好了,是时候了,该是自杀的时间到了!
年轻时代,我也有过想自杀的经验,那时自杀比较像是一种深度自恋、自怜的仪式,在与自我对话、怜悯自我、陪自我落泪,种种行径表示着内心的死去,再重生。
现在,我又体会到了当年相同的感受,只是多了忧郁症搅局,自杀不再仅是唯美的自恋与自怜而已,它更是一种象征着永恒休憩的蛊惑魅力,跟我的痛苦亲切招手:“来吧!可怜的受苦人儿,来到我温暖而不受打搅的怀中,睡个舒适的好觉吧!”
但我身边的任何催眠、镇静的药物都被没收了,于是从冰箱中拿出那一瓶上礼拜我们到加州观光酒园买回的高级葡萄酒,一口气全灌进肚子里。
渐渐有了酒意,我拉开抽屉,看见两把锋利的厨刀,愣了一下,想到如果我把自己的血沾上去,那么弟弟以后就不能再用这两把刀做菜了,还是积点功德吧,改用别的。
找了半天,发现有一把折叠式的小刀,嗯,还不错,可以派上用场。
好啦,一切就绪了,准备动手吧。我的心志完全陷在无意识的机械操作中,并没有如同有些小说或电影描述的那样,感到我的一生像录影带那般快速地倒带,也没有什么光呀升起来。
不晓得为什么,当时我的想法只有很简单的: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那个字眼很强烈,谁知道它从哪里蹿出来的,谁在替我决定生死,不就是我自己嘛,那为何是没有讨价还价余地的“必须”?
事后我想想,在那个想死的关键时刻,我的脑意识已经不能正常运作,它无法分辨对与错,只是一迳接收一个强而有力的指令:“别质疑,去做就是了”!
那当儿,自杀者的脑子像一个他不能控制的电波接收台,关掉一切频道,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开放唯一一个,保留给“去死!去死!去死!”那样的讯息输送进来。
但不知道是否我醉了没有力气,怎么觉得已经用力一割,手腕上的血痕还是浅浅的。连割了几次都是一样,好像用力到一个程度,我的手就无法再加任何的劲了。我明明盯着腕间那条青色的浮凸血管,用刀子对准了划下去,怎么就是割不断啊?
喔,真是沮丧啊!怎么割腕变得那么难。那不过就是我的手在割破我的另一只手嘛,操之在我,不是吗?
手腕上的几条血丝少得可笑,这样哪死得了?我突然涌起了极度的挫败感,放声哭出,天哪!我连死都死不成,彻底的失败者!
这一哭,松懈心一起,我的人就崩溃了,全身软倒在地,更没力去割了。
死亡的安慰只差一线间,我毕竟跨不过去啊,呜呜呜。
一股窒息感攫住我,这没用的东西于是跌跌撞撞抓起了电话筒,拨给了伊凡,他也有轻度的忧郁症,自然了解我的处境。但我已经无法明白表达,只是咿咿呜呜哭诉:“我连割腕都死不成,真惨啊……”
接下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据伊凡转述,他随即赶到我家里,我还跟他哭哭啼啼讲了半小时,然后作势欲呕,在冲进浴室前便唏哩哗啦在地板上吐了一滩,人也跌坐在地,哇地放声大哭,完全溃堤。
当弟弟从咖啡馆回到家里,正好看见伊凡蹲在地上,帮我擦拭地面吐了乱七八糟的秽物,而我大概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一看这副零乱的情景,气疯了,心中更怨我了。
我在昏睡中时,似乎听到弟弟在抱怨,说我很挑嘴嘛,还知道挑最好的那一瓶酒喝了,而不是喝烹调意大利菜的那罐质地比较差的葡萄酒。
第六章饮光这一瓶葡萄苦酒吧(2)
等我悠悠醒转,外头夜色已深,弟弟正坐在书桌前,随我怎么跟他讲话,完全不理会。后来,我气得连名带姓叫他三个字,质问他干嘛一副死样子(瞧,恶人先告状。)
他被我逼问到无路闪躲,只好霍地站起来,转身开炮:“你根本不爱你身边的人,让他们为你担心,还蹲在地上,为你擦那些……吐得又脏又臭的东西。”
说完,他索性将墙上那面镜子取下来,抱到我的跟前:“你看看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