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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就是因为那件破了洞的新衣裳。母亲听了我的话记在了心里,趁着我和父亲提着鲤鱼出门,她来找王顺建算账来了。
她听着小媳妇温言细语地诉说,舞着胳膊说道:“你知道个屁,让顺建说说看,——顺建,你到底干没干?”十五岁的王顺建还没来得及吱声,母亲就又挥着手说:“你就是干了也不会承认,知道那件衣服多少钱不?俺卖了两袋粮才给孩子买的这一身,打算明年相媳妇时穿着,长个脸面,你咋就这么坏!是谁教你的?”
王顺建的后妈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再也无法分辨。而王顺建看到了我,更不敢吭声。他是不敢说话的,在我的衣服被芳芳家的狗咬出窟窿以前,我还揍过他一顿,为了几个炮仗和打赌谁去摸一下芳芳的小手,他赌输了以后赖账强抢着跑上去抓芳芳的小手。不过我很快就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在芳芳家的大门口,吓得他像当年的田桐桐一样——田桐桐钻进了面缸,脸上粘满了白色的面糊糊,王顺建钻进了路旁的柴火堆,等到露出头的时候,脸上挂着两粒鸟粪。
我田小该揍他的时候绝不脚软,但是我也不能冤枉人家。他躲在后妈的身后一直在哆嗦,像他的漂亮年轻的后妈一样,都不是吵架斗嘴的材料。在我们娘俩面前,她们简直就是刚出生的婴儿,不堪一击。我真不明白,她们娘俩这几年是如何在田家村生存下来的,光是骂架也早就窝囊死了。
母亲见到我,更来了气势,拉住我说:“田小,是不是他扯坏了你的衣裳,别怕,娘给你做主呢!”我说:“妈妈,算了,咱们回家吧,我以后肯定会自己挣钱买一件新衣的。”母亲听了奇怪地望了我两眼,又狠狠地瞪着王顺建,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借此机会报仇雪恨,但是我既然说算了,她也就没了脾气,不情愿地跟着我下了堤回家。田壮壮畏畏缩缩地站在堤下,贼一样地向上望,我骂道:“死田壮壮,是不是想你未来的小媳妇?你真怕死!把这条命都留给她吧,让她抱着你上床,给你生个小孩没屁眼!”
田壮壮不敢还嘴。母亲掐住我的嘴,也骂道:“不听话的孩子,再这么说我就摔死你。”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寒冷的月光洒在脸上,就像母亲的眼睛一样,闪着破碎冰冷的华彩,但是这光环并不是纯美亮丽的,它就像我脚下的枯黄的干草一样,撩拔着我心底那痒痒的、坚硬的冰块。它在我的脚下投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我忠诚地摆来摆去。
虚伪与欺骗大哥哥
母亲一向听我的话,知道我说没有,肯定就是没有。打这次以后,她便对我说的话留了心眼儿,再也不听一便是一,听风便是雨。我们娘俩儿一前一后,从田家村的中央穿过去的防洪大堤上得意洋洋地下来。王顺建的后妈仍然在上面绷着脸了望着,眼光中含有愤怒、羞愧、委屈,甚至还有无穷无尽的佩服之意。她恨不得和我的母亲交换一下嘴皮子,恨不得让王顺建和我田小交换一下这只经常踹人的脚。
母亲在我的身后说:“田小长大了,知道骗人了。”田壮壮呶着嘴说:“他从来都没说过实话,娘,你今天才知道!”我只好装做羞愧地低下头承认错误:“妈妈,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就这一次,别告诉我大大。”
母亲过来抓我的手,摩挲了好一阵子。她的微笑在月光之下欣慰而又轻松,她说:“娘高兴还来不及呢,田小让娘放心啦!在咱们田家村,你不骗人就得被人骗呀,你看你大哥,都是要娶媳妇的大人了,还是屁都不清楚是个啥味儿!真让父母揪心,万一摊上个猴似的小媳妇,不得坑死他?”
田壮壮羞愧万分,默默地跟着后面,不敢再吱声。
我听了母亲的话,非常高兴,心想,原来我这就叫做长大了,成熟了呀?看来田壮壮永远都得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了,他不会骗人,不会说谎,就知道呆着脸,勇敢地表达心里真实的思想。我想起八九岁的时候,那时他虽然小,我更小。但他情窦初开,喜欢上了邻村西瓜王牛剽子家的十六岁的女儿,在夏天的时候拉着我跑到她家的瓜地旁向我炫耀。指着那个小姑娘对着我说三道四。那女孩在学校里比田壮壮高四五级,人家是初三,田壮壮还是小学四年级。女孩子穿着一个连衣裙子,在瓜地那头和她的爹坐在一张圆木桌旁喝茶凉快,后来爷俩注意到了田壮壮痴痴的小眼珠——色眯眯地傻站着对着女孩目不转睛,就搬着桌子进了屋,不理会田壮壮。我说:“快走吧你,人家不理你。”田壮壮非常伤心,撅着嘴跟在我后面朝回走。我蹲下身就摘了一个大西瓜,田壮壮说:“你偷东西?”我说:“快跑!”牛剽子在棚里头看到了,一声高喊,“小兔崽子,偷瓜啦!”带着四五个壮实小伙穿过西瓜地就追了过来。他们都是大人,跑得快,只用了两分钟,就将我们兄弟俩擒获。就在这条大堤上,在逃跑的过程中,我早就扔掉了西瓜,扔到了堤下边的浑水沟里,找也找不到的。这事儿惊动了我的父母和小叔,他们正在大堤下面的地里干活呢。大人们听到牛剽子的吼叫——像一头老牛患了感冒在愤怒地叫唤,都匆匆地跑上来了。父亲拉着脸,母亲一个劲儿地打量我们的脸还有屁股,看看有没有挨打。牛剽子说:“找不到瓜我是不会打他的。”我的小叔田仲秋亲切地问我:“怎么啦田小,又摸人家的东西啦?”招来母亲的一顿白眼。我看到自己这方人多势众,于是高声地申辩道:“我没有偷瓜,我只是在他的瓜地旁站着玩来着,不信你问田壮壮。”
但是田壮壮这个傻瓜,一张口就说:“对不起,牛大爷,我错了!我弟弟田小把瓜丢进水沟里了,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听了这话,我当时就短了气儿,搭拉下了头,后来,父母赔了牛剽子五块钱,解决了这事儿,并且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让我一个人站在房顶上晒了半天——那时我发现阳光真的是七种颜色,这七种颜色纠缠在一起,搂着抱着打着旋儿把我缠在里面,我木愣愣地看着,渐渐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融化到了阳光里,要随着它散开,散成无数个碎片,普照大地。直到田壮壮上了屋顶发现我瘫成一团,昏迷不醒。想起这事儿,我就对田壮壮鄙夷不已。
在田家村这几个大家族里面,名气最响的不是我的大爷村支书田仲杰,不是我的父亲田仲水,更不是程玉芬那个坏娘们,而是我田小。提起我田小,上到快入土的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到四五岁的光屁股的小毛孩,无人不晓;提起大家伙儿对我田小的评价,第一个词就是学校里的老师们常说的那个“无可救药”,而且“屡教不改”,但是我对自己的评价是“驴教不改”,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他们都是驴,成天价就只知道吃饱喝足了抽着地里产的烟叶躺在床上,或者蹲到大门口等死。他们的媳妇、她们的男人都是找别人给配的,像配驴子配马一样,素未谋面就拉活到一块;他们过日子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其它的事儿全都是狗屁,都是鸡毛蒜皮。我们田家村的规矩,把不听老人话不守规矩的男孩子叫做小水男,意思就是早晚得浸到水笼子里淹死。村里的老人们见了我都这样叫,边喊边笑,好像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空间里的人,他们都活在一条光明大道上,而我活在墙壁的夹缝里;但是我对他们说:“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老头子们听不懂这句话,所以他们无法反驳。“村里的那些大人啥都不懂!”我对母亲说,母亲听了就笑,她总是这样,每次听我说话,除了笑,就是上来摩挲我的手,她整天惦着怎么才能让我啃上肉骨头,她注视着我的手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能把她的手掌完全盖住。
田壮壮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但是田壮壮又开始不高兴了。
我的父亲和小叔兵分两路,经过四五天的奔走,和三个媒人联合行动,目标一致,共同努力,在正月十五的前夕,把对面相这事儿基本上就定了下来。那姑娘姓刘,小名儿叫燕燕,今年十八,和田壮壮同岁,刚从初中毕业,准备适应时代的潮流,到大城市里面去找村子里的姐妹们一块给外国人打工。她爹刘三,是他们刘家村的村支书,住着全村最高大的房子,骑着全村最牛B的电驴子,家里安着电话,有十七寸的大彩电,组合家具。本来,这亲事算不上门当户对,而是天地悬殊,但他的女儿耳朵不好使,有点聋,说话的时候必须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像个小喇叭一样高喊一声。
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愁肠百肚,旁边蹲着面条一样的田壮壮,听见父亲说燕燕是个聋子,脸上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悲,他用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画了个胖大的头,又画了个破碗,家里的那只黄狗和他一样的表情,耳朵下垂,嘴巴子紧闭,狗眼无神,蹲在他的后面。他的手指在地上的曲回勾勒发出吱吱的难听的响声。
我不耐烦地说:“哥哥,不要画画了好不好?我的脑袋都要涨破了!”
他愣了一会儿,说道:“你们说你们的吧,别吵我!”独个儿跑里屋睡觉去了。
这是正月十四的晚上,父亲有气无力地就田壮壮定媒这件事张口说来,全没有前几天到处奔波时的兴奋劲儿。他对母亲说:“呆会儿我到仲秋那里去一趟,先拿一千块用用,明天一大早你就去田小的舅家,看他有多少,都拿来吧,他需要钱的时候咱再想办法——先救急嘛!”母亲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摸着我的头,说道:“田小学习不错,脑袋瓜又聪明,就让他读下去吧。”父亲也毫不犹豫地点头,小声地对母亲说:“壮壮睡了没有,这事等他和燕燕的对面相完了以后再告诉他吧。”
我隐约感到了有件不妙的事儿即将发生,并且估计到我的大哥田壮壮很快将要和热热闹闹的学校生活说声永别了。——他这个傻瓜还没有学会骗人,就知道瞪着一双诚实的眼珠子慢吞吞地过活他的每一天——我为他以后的生活感到担忧。田桐桐眨着饥饿的小眼睛,坐在小马搭子上,托着腮帮子静静地听着父母的谈话,在这一瞬他好像又长大了一岁,但是我知道,一个只喜欢肉骨头而且把饥饿挂在眼睛里的田桐桐,他永远也长不大。
你吃过肉骨头吗?我又想起了这句话,真的很想问问这个小女孩,问问她那张红润可爱的嘴唇,但是我知道这个古老的问题是愚蠢的,非常不合时宜,不合现在这种静谧的气氛。我亦想问问她上学了没有,是不是很讨厌学校里的生活,是不是跑到学校对面的瓜地里偷过西瓜。这些问题在脑袋里越积越多,慢慢地让我陷入一种空想的旋涡。她端坐在我的面前,观望着我的脸,好像也陷入了一种泛滥着波澜的幻想。她的奶白的脸、浅红的嘴唇和田桐桐手中那油哄哄的肉骨头根本扯不上伙儿。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在想什么好吃的?她的妈妈和奶奶一定在家里正为她准备世上最好吃的食物,即使不来叫她,也许她过一会儿就该回去了,等不到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