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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钱,请你随便给我们沏壶茶,我们歇歇脚。”那虔婆见了钱,笑着说道:“你瞧瞧,我真是老糊涂,连自己人都不认得。”
说着,一面将门开了,说道:“快里边坐吧。”李公同周起便跟着他进去。
虔婆让过二人,转身将门关上,回过来在前面领路。走进后院,穿过月亮门,有一溜五间南向的矮房,虔婆将门帘掀起,让二人进去,便高喊道:“四儿,有客呀,还不快出来!”听见隔壁娇声娇气答应道:“让我洗完脸就来。”李公看那屋子,是通长的两间。西屋靠墙横着一张炕,铺着半新不旧的红哔叽坐褥靠枕。炕桌上供着一大篮子佛手。四扇时花炕屏,朝外挂一幅五彩牡丹的画。桌上分列着花瓶,帽镜。中间桌上摆着个盘香盘。墙上挂着一面琵琶。李公就在东边凳子坐了,周起不敢坐,李公递了个眼色,也就在西边椅上坐下了。虔婆递过水烟袋,李公是不吸烟的,转送给周起。虔婆道:“两位大爷贵姓?”李公道:“我姓张。”指着周起道:“他姓周。我们久仰你姑娘大名,今天特来见识见识。”正说着话,一个小使送进一盘茶来。虔婆接过送上,回头向小使道:“叫你姑娘快来。”
周起接口道:“不忙。”虔婆道:“我给二位开个灯,好躺着歇歇。”一面说,一面将炕桌搬开,底下摆着副烟具,划根洋火,将烟灯点上。李公便走过来靠上首躺着。周起也拿了水烟袋过来,尚未坐下,听隔壁房门响,出来个人,直望外走。周起便回身望窗眼里一张,却看不清。虔婆将他袖子一拉,说:“请用烟,有什么看的。”
周起放下水烟袋,躺下烧烟。忽见帘中掀起,进来个粉头。
虔婆忙说:“四儿,快来给两位爷请安。”李公定睛一瞧,见是倜傥中等身材,有五尺高,团头团脸,眼微凹,乌黑头发,浓浓的眉毛,鬓簪茉莉,口上点樱桃,两颊鲜红,眼圈青黑,脂粉盖银颈。葱绿宽衫,绛紫的袄,大红褶裤,宝蓝縧,半尺莲船,光着地步步也娇。满头花簇簇压云翘,真个魂销。
粉头进门来,乌溜溜的对两人看了一回,忽又“嗤”的一笑。拿手帕子掩了嘴,袅到炕前斜坐了。转过身从周起手中拿过烟签,替他烧烟。那虔婆就躲向外边去了。李公到此,也不能不敷衍一回。问粉头多少年纪,怎么着你这双手长得这样白。
又道:“你的头梳得真光滑。”那粉头只是笑。周起道:“我有个朋友这几天来了没有?”粉头道:“谁呀?”周起道:“小白鲦赛张顺。”粉头道:“他呀,前几天来唠着。”周起道:“你知他家在哪里住?”粉头道:“他不是这里人。他家叫什么湖,离这里还好远哩。他们逢三六九,有船往这边来,昨儿初六没见他来,初九是准来。您要瞧见他,给我陪来,问他我要的镏子办了没有?”李公道:“他耳朵后有个瘤。治好了么?”
粉头道:“嗷,你老也认识他?他那个瘤比先前更大了,哪里治好?怎么先前没见你两位同他一块来?”周起道:“我们出远门方才回来。”粉头道:“怎么知道他上这里来?”周起道:“初三那一天,我见他,他告诉我的。”粉头道:“对呀,初三晚上来的。那天走了就没有来。”周起道:“是了,今天他不来,我割他个靴腰子行不行?”粉头放下烟签,用手将周起腿上拧了一下,哪知道周起的裤子是糟得不堪的了,一拧,竟拧破了一块,连腿上的肉都露了出来。粉头更将他-推,说:“你倒会穷开心。”李公看此光景,也觉忍不住笑。周起就将他装的这口烟拿起来,对着灯抽了。抽不到一半,听见门响,又进来一个人,粉头就立起身出去了。李公对周起说:“走罢。”
周起说:“且看来的是谁。”放下烟枪立起来向窗外里张。不知进来的是不是访问的那个人,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未向深山擒虎豹,先从水上戏鲸鳌。
第十五回 活神仙医病治人 死囚徒杀人祭鬼
却说望窗外一看,见来的是一个胡子,知道不是那人,便转身向李公摇了一摇手,在炕上拿茶喝了一口,虔婆便走进来说道:“再沏壶茶。”李公道:“不用沏,我们要走了。”虔婆说:“四儿!”粉头应声而来,见二人起身要走,便道:“忙什么,再抽口烟。等我唱个曲给二位听。”周起道:“晚上来再听唱罢。”一面说,一面便同李公走了出来。刚刚将门帘掀起,粉头说:“晚上来呀。”两人也不便答应,一径出来。
走到大街,在一个茶馆里坐定,李公觉得饥饿,叫周起买了几个烧饼,泡了两碗茶,权且充饥。看吃茶的人你来我往,纷纷不绝。对面桌上,有四个人在那里吃茶,是一个老翁,两个少年,一个和尚。听那老翁说道:“咱们镇上来了个活神仙,我前几个听张中说他治病的灵验,我还不信。今儿早起打那边走过,见围着许多人,便走上前看了半天。实在奇怪,莫非真是神仙?”和尚道:“施主见他治的什么病?”那老翁道:“真是奇怪,不是我亲眼见,再也不信。有一个驼背,三十来年纪,罗锅着腰,像一个弯弓,来请那活神仙治。活神仙一见。便道有缘,叫那个罗锅子靠在墙上,拿个针,隔着衣针上,给他泡了两丸药,用手伸进去摸搓了几回,那个弯弓式的好像硬弓卸了弦一般,慢慢地慢慢地伸直了。只听见看的人喝采,叫好的声音山响,震得耳聋。我看了呆了半天。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活了六十八岁,头遭儿看见。你想,要是咱们城里的大夫,要有这样能耐,不定要拿多大的身份,不定要多大的价钱。还要装模做样,让人三请四请的不来,也不管病人的死活要紧。你看这位先生,就在当街,治好了病也不一定要钱。这个罗锅原是个穷人,磕了三个头就完了。这真是不愧为活神仙的称呼。”
和尚道:“要是这样,我这白浊病定可以治得好。明天定要去求求他。”李公听说,知道裴道运同赵升弄的把戏,倒难为他装得这么像。吃完饼,看天色已将申牌时分,便完了账,同周起出了茶馆,向周起说道:“看那个人初九必来。你回去悄悄的知会众人,大家用心,不要耽误。但是石门县差来嘉善拿人,须有个移文,你们可带来没有?”周起道:“有给嘉善县的公事连签票,都在赵头儿身边带着,我们来的那一天,赵头儿已到县里拜过众班头。这个是我们公差的规矩,不得错的。”
李公道:“这么着很好。你就将这细情知会大众,叫他们今儿个也不必到我寓里来了。”周起听说,答应了几个是,便分头去告诉众人。李公也自回店歇息不提。
话分两头,且将那小白鲦赛张顺的根脚细情声说一回。此人算得这一案内的紧要人犯,铺叙了这许多回书,还没有提名道姓,就在第一回刚刚表了个绰号。并非编书的有意藏头露尾。
实在一张嘴说不了两人的话,一枝笔写不出两面的事,没有那双管齐下的本领,只好抹完了东壁再泥西墙。列位知道这张顺是什么人?原来是太湖的大盗。因为他颇识水性,能在水中往来,开目见物,彷佛水浒传的张顺一般,所以人都称他小白鲦。
因他姓张,所以又叫做赛张顺。其实,他的本名叫张福田。这绰号叫开了,本名反没人知道了。他住家在太湖中螺蛳山,一向同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并他的哥哥张大光棍,他的侄子张瞎子,在太湖中过活,名为打鱼,其实是专门打劫客商,抢掠富贾,无恶不作。历任地方文官武将,多为太湖波浪凶险,捕食不易,所以虽屡屡犯案,从没有认真拿办。那一帮强盗益发胆大,要抢就抢,说杀就杀,那往来的商贾,沿着湖边的居民,也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因为告到官司也不过一纸签票,虚名缉捕,奉行故事的勾当,从没破案。倒是吏役借此勒索,捕快借此取费,强盗逍遥法外,事主反加了一番的累。所以大家忍气吞声,做个哑子吃黄连。还有那湖边的居民,更是没法,反倒给他往来,供他的驱用。不敢得罪他一些,求个眼前安静罢了。
李公的老太爷做州县候补的时候,只听见各处报案,从没听说破案的。深知民间苦累无穷,没由申诉,因立意要替民除害。做华亭县不到三个月,便将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张大光棍并他手下的许多人一个个拿到,正法枭示。小白鲦因能涨水,屡次漏网。其余只剩张瞎子、钟得祥、柴秃子、郑小虎这一帮后辈,也不敢横行无忌了。张瞎子绰号独眼虎,柴秃子绰号秃尾龙,这时候年纪还小,后来长大仍人湖为盗。李公做长江钦差的时候,方才拿着,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小白鲦因李公的老太爷杀了他的哥哥同众朋友,又巡缉得十分严密,坏了他的衣食买卖,因此蓄意报仇,常常在华亭衙门左右探听。那一天听说李公出门,单身独自,不带跟随,正中下怀。计可趁此机会下手,便候李公动身这一天,一路跟了下来。因李公是个有心计的人,处处提防不测,在路上无处动手。这一日,见李公上了船,小白鲦心中大喜,以为此番再不能跑了,赶紧上船,认清了李公的卧处,便翻身上岸,暗暗的跟了船帮。到八里荡停船的工夫,他便隐身入水,乘众人熟睡,悄悄的由篷窗进去。他哪里知道,李公是个大福命的人,岂能暗算得了。刚刚碰见这个替死鬼,吃了他的刀。他就得意非凡,纵身跳水中。所以这“扑通”的一响,便是前前后后错中错的缘故。不得不从头至尾叙说一回。省得看这部书,闷气不出。
小白鲦是怎样的就擒,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访神医恶贼投罗 派捕役李公设计
且叙小白鲦得了这替死鬼的首级,满心欢喜。从水中走过对岸,将湿衣换下,就将这个头包在里面,要拿回去祭他的哥哥并众朋友。到得嘉善西门,把这包儿安放在个隐僻的地方,就同着柴秃子一大帮狐群狗党在李大脚家大乐了一天。夜间利便,便取了首级。赶回螺蛳山,邀齐了各家的弟兄,一同祭奠。
自以为替众兄弟报过大仇,还要学列国内赵襄子的故事,拿这仇小头用漆漆起来当溺壶。且慢。小白鲦既认清楚了李公的面目,难道晚上杀错了,到白天还认不出?会拿这别人头去祭奠,还要用漆漆他,这不又是编书的造谎吗?非也。这人头割下,在水里泡过,又在湿衣服内包裹了几天,早蒸变得个血肉模糊,不过剩个耳目口鼻的大概。况这个人的相貌也颇魁伟,又经他亲手取来的,哪里还想得到错的这一层,拿个吼臭稀烂的死人头再细细端详他?因此,小白鲦倒不知,以为李公是死了。不但小白鲦,就是螺蛳山大众也都认定是仇人的首级,感激小白鲦,每天轮流着备酒席谢他。所以这几天没到嘉善地方来。
吃了几天,小白鲦惦记着李家四儿,还想着四儿要的东西还没有办,怕粉头说他小气,就叫他侄子替他置备,约了柴秃子,一同望嘉善而来。到了北栅孙家烟馆,便进去歇脚。这孙家烟馆就是他的窝主,来往所必到的。那老板名叫孙锦彪,绰号孙飞虎,也是个无恶不作的。这天见小白鲦叔侄同秃子进门,就上前招呼,请他到楼上开灯。小白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