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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托斯两手抄在背后,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点着头说道:
“我要按照我的主意去办。”
阿拉米斯心事重重,头发散乱,一言不发。
这种谁都不开心的情景,说明几个朋友之中笼罩着忧愁的气氛。
几个跟班呢,都像给希波吕托斯拉车的马①一样,分担着主人的忧愁。穆斯克东把吃
剩的面包块全贮存起来;巴赞已经皈依宗教,成天泡在教堂里;普朗歇观看苍蝇飞来飞去;
格里默呢,大家的忧愁也无法使他打破主人强加给他的沉默,成天唉声叹气,连石头听了
都会同情。
①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之子,其后母爱上了他,遭其拒绝,遂自杀,留下遗书,
说他侮辱了她。忒修斯不听儿子抗辩,将其放逐,并用咒语令海神派海怪惊吓其拉车之马,
至使希波吕托斯车毁人亡。
三个朋友——正如我们所说的,阿托斯发誓不会为了装备的事迈出大门一步——三个
朋友每天早出晚归,在街上游荡,扫视着街面的每块石板,看前面经过的人是否失落有钱
袋子。凡经过的地方,他们处处留心,就像猎人在搜寻野兽的足迹。及至彼此相遇的时候,
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失望的神色,像是相互询问:“你发现什么东西没有?”
波托斯是头一个产生主意的,就抓住这个主意不放,所以他头一个采取了行动。可敬
的波托斯是一个实干家。有一天,达达尼昂看见他向圣洛教堂走去,便不自觉的跟在他后
边,只见他在迈进教堂之前往上卷一卷小胡子,捻捻唇下的短须,这动作通常表明他产生
了征服的欲望。达达尼昂小心翼翼地隐蔽自己,波托斯以为没有人看见他。达达尼昂跟着
他进了教堂。波托斯走到一根柱子旁边,背靠柱子站着;达达尼昂一直没有被发觉,靠在
柱子的另一面。
正好这天讲道,所以教堂里人很多。波托斯利用人多拥挤,悄悄地打量每个妇女。多
亏了穆斯克东的细心照顾,他虽然内心忧愁,但外表看不出来。他的毡帽的确有点磨坏了,
羽翎有点褪色,衣服上面绣的花已有点发暗,花边也有点不成形了,但是在教堂里半明半
暗的光线下,这些细小的地方都看不出来。波托斯始终是那个英武的波托斯。
达达尼昂注意到:在离波托斯和他所靠的柱子最近的长凳上,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
年妇人,虽然有点面黄肌瘦,披着黑色头巾,但身子挺得笔直,脸上现出高傲的神色。波
托斯两眼偷偷地在那位夫人身上溜来溜去,然后又朝大殿深处张望。
那位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时向轻浮的波托斯送来一个闪电般的秋波,于是波托
斯立刻痴迷地盯住她。这显然是波托斯挑逗那位披黑色头巾夫人的一种手腕,因为那位夫
人拼命咬住嘴唇,不时搔搔鼻尖,坐在凳子上现出绝望、不安的神色。
这一切波托斯看在眼里,他又卷一卷小胡子,捻一捻唇下的短须,开始对唱诗台旁边
一位漂亮的夫人挤眉弄眼;那位夫人不仅漂亮,而且看上去是位贵夫人,因为她身后有一
个小黑奴专门给她拿跪垫,还有一位使女为她拎着带勋徽图案、装弥撒经书的袋子。
披黑头巾的夫人顺着波托斯的目光,曲曲折折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位跪在
绒垫上、带着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身上。
这时,波托斯更是变本加厉,又是眨眼睛,又是将手指贴在嘴唇上飞吻,脸上露着气
人的微笑——的确把那个风韵犹存、受到轻视的夫人气得要死。
那位夫人后悔莫及,拍着胸脯,“咳!”了一声。这声叹息那样响,使所有人,甚至
跪在红垫上的那位夫人,都回头来看她。波托斯仍然不理会她,他明明听见了她的叹息,
却故意装聋。
跪在红垫子上的夫人给披黑头巾的夫人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因为在披黑头巾的夫人心
目中,她非常漂亮,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她也给波托斯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因为波托
斯觉得她比披黑头巾的夫人更有姿色。那位夫人也给达达尼昂产生了强烈的印象,达达尼
昂认出她就是在默恩、加莱和杜弗尔见过的那个女人,他痛恨的那个鬓角带伤疤的家伙曾
经叫她米拉迪。
达达尼昂一面注意那位夫人,一面继续观察波托斯的把戏,觉得挺有意思。他觉得披
黑头巾的夫人可能就是熊瞎子街那位诉讼代理人夫人,因为圣洛教堂离那条街不远。
因此他推想,波托斯是在报尚蒂利那次失败之仇;那次,诉讼代理人夫人硬是守住她
的钱袋子一毛不拔。
然而在这一切之中,达达尼昂注意到,并没有一张脸回应波托斯的献殷勤。波托斯所
追求的只不过是虚妄和幻想。不过,对于真正的爱情、真正的妒忌来讲,除了虚妄和幻想,
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吗?
讲道结束了。诉讼代理人夫人向圣水缸走去。波托斯连忙抢到她前面,不是将一个指
头,而是将整个手泡进圣水之中。诉讼代理人夫人莞尔一笑,以为波托斯这样认真是为了
她。可是,她很快伤心地发现自己想错了:当她离他三步远时,波托斯把头转向一边,依
然注视着跪在红垫子上的那位夫人。那位夫人已经站起来,正带着小黑奴和使女向圣水缸
走过来。
等她走到身边时,波托斯赶紧从圣水缸里抽出水淋淋的手。那位花容月貌的女信徒用
她纤细的手触一下波托斯粗大的手,微笑着画个十字,走出了教堂。
诉讼代理人夫人觉得这太过分了。她毫不怀疑这位夫人与波托斯两个人勾勾搭搭。如
果她是贵夫人,这时她必定会晕倒过去。可是,她不过是位诉讼代理人夫人,所以她只是
愠怒地对火枪手说:
“喂!波托斯先生,您不给我点圣水吗?”
听到这个声音,波托斯像睡了一百年突然被惊醒了似的。
“夫……夫人,”他叫起来,“真是您吗?您丈夫亲爱的科克纳尔先生身体怎么样?
他还是像以往那样麻木不仁吗?您说我这双眼睛到哪儿去了,布道持续了两个钟头,我甚
至没有瞥见您!”
“我就坐在您旁边,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道,“您没有瞥见我,因为您两眼只
顾盯着刚才您送去圣水的那位漂亮夫人了。”
波托斯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
“唉!您看见了……”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
“对呀,”波托斯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我的女朋友之中的一位公爵夫人。她丈夫爱
吃醋,我很难和她见面,所以她通知我说,她今天要来这个偏僻街区的小教堂,目的只是
见上我一面。”
“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道,“您愿意把胳膊伸给我挎五分钟,好让我高
高兴兴和您聊一聊吗?”
“怎么不愿意,夫人。”波托斯暗自眨了眨眼睛,就像一个赌徒要玩一个引对方上钩
的手法,悄悄笑了一样。
这时,达达尼昂去追米拉迪,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往波托斯那边瞟一眼,看见了他那
得意洋洋的眼神。
“嘿嘿!”想到这个风流时代异常轻浮的道德风尚,他不免暗暗发笑,“瞧吧,这一
位大概能在预定时间准备好装备啦。”
波托斯像一条船服从舵把的操纵一样,诉讼代理人夫人的胳膊往哪边使劲,他就跟着
她往哪边走,一直走到圣马克鲁瓦尔隐修院的回廊里。这条回廊两头有旋转栅栏门,很少
有人出入,白天只看得见乞丐在这里吃东西,或者小孩在这里玩耍。
“啊!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留意到,这里除了乞丐和小孩之外,再没有什
么人看见他们,没有什么人听见他们说话,便叫道,“啊!波托斯先生!看来您是一个了
不起的胜利者罗!”
“我吗,夫人!”波托斯神气活现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刚才那些暗号和那圣水呢?那位带着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至少是位公主吧!”
“您搞错了,天哪!不是的。”波托斯答道,“她仅仅是位公爵夫人。”
“那么,在门口等候的那个男跟班,还有那辆豪华四轮马车,以及坐在车里等候的那
个穿讲究号衣的车夫呢?”
男跟班也好,豪华四轮马车也好,波托斯统统都没看见,可是科克纳尔太太作为一个
嫉妒的女人,什么都看在眼里。
波托斯后悔没有干脆把跪在红垫子上那个女人说成公主。
“呵!您成了所有美人儿的宠儿啦,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叹口气又说道。
“是呀,”波托斯答道,“您知道,我天生这样一副好仪表,当然有的是好运气。”
“天哪!男人多么健忘!”诉讼代理人夫人抬眼望着天空说道。
“我觉得男人还没有女人健忘。”波托斯反驳道,“因为说到底,夫人,可以讲我是
您的牺牲品。那时我负了伤,生命垂危,眼看着外科医生丢下我不管;我作为名门望族的
后代,完全信任您的友谊,却差一点因为受伤和饥饿死在尚蒂利一家不像样的客店里。我
连续给您写了几封火热的信,您居然一封也不屑于回答。”
“可是,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话吞吞吐吐,她觉得拿当时的贵夫人的
品行来衡量,她的确做错了。
“而我为了您,放弃了帕纳夫洛尔伯爵夫人……”
“这我知道。”
“还有某某男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别数落我了。”
“还有某某公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请宽宏大量一些!”
“您说得对,夫人,我数都数不完。”
“那是我丈夫硬是不肯借。”
“科克纳尔夫人,”波托斯说,“还记得您写给我的头一封信吗,我可是永远铭刻在
心中。”
诉讼代理人夫人长叹一声。
“不过,”她说,“也因为您要借的钱数目大了一点儿。”
“科克纳尔夫人,我可是优先想到您。其实,我只需给某某公爵夫人写封信……我不
愿意讲出她的姓名,因为我不想损害一个女人的名誉。不过我知道,只要我给她写封信,
她就会给我寄来一千五。”
诉讼代理人夫人掉眼泪了。
“波托斯先生,”她说道,“我向您发誓,您把我惩罚得够了,将来您再遇到这样的
情况,只要对我说一声就行了。”
“得了吧,夫人,”波托斯装得反感地说道,“请别提钱的事,太丢人啦。”
“这样说您不再爱我了!”诉讼代理人夫人伤心地一字一顿说道。
波托斯保持着庄重的沉默。
“您就是这样回答我?咳!我明白啦。”
“想一想您对我的伤害吧,夫人。这伤害至今还留在这儿呢。”波托斯将手放在心窝
上,使劲按了按。
“我一定会补救的,您看吧,亲爱的波托斯。”
“况且,我求了您什么呢?”波托斯天真烂漫地耸耸肩膀说道,“只不过借点钱罢了。
说到底,我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您不富有,科克纳尔夫人,我知道您丈夫不得不
从可怜的诉讼人身上榨取几个可怜的埃居。啊!如果您是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或公爵夫人,
那就是另一码事,您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诉讼代理人夫人感到气恼。
“要知道,波托斯先生,”她说道,“我的银柜,尽管是一位诉讼代理人夫人的银柜,
也许比您那些破了产而又装腔作势的女人的银柜充裕得多哩!”
“那么,您就加倍地伤害了我,”波托斯抽出被诉讼代理人夫人挽住的胳膊,说道,
“既然您富有,科克纳尔夫人,您拒绝借钱给我就不能原谅了。”
“我说自己富有,”诉讼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