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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值班的瘦女人故意关的闸。正沮丧着,坐在值班室里看报纸的一个男人说他可以为我提供两壶开水,我这就可以跟他去拿。
我当时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人感到不放心,但洗热水澡的迫切愿望压倒了一切,我当时认为那种不放心不是别的,只是不放心他说话不算数。
于是我尾随他到四楼他的房间,正好在我三楼的房间的头顶。我拿了开水扭头就走,他在后面追着说:一会别忘了还给我开水瓶啊!
就是这个男人,后来我想起来他最使我不安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非常狠的像狼一样的目光,这目光使人害怕。这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找到的一种比喻,当时我只是觉得不安,他不像林森木那样给我一种天然的安全感,使我一到他家就敢在他家的床上睡觉,这个狼眼男人使我总是如坐针毡,我总是想从他的房间逃跑,但他的话题又总是把我留住。
狼眼男人说他五十岁了。
同时他说他身体很好,我看到他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里穿了一件短袖衫,他像日后的健美表演一样捏紧拳头使肌肉隆起,他还炫耀说他的皮肤没有皱纹。第二天一早,他在我去值班室找开水的时候在门口的自来水龙头下光着膀子冲冷水澡,我看见他举着一盆冷水哗的一下罩头罩脑地冲下去,他发红的皮肤上立即升上一层白色的水汽,把初秋的清晨衬托得冷嗖嗖的。
这使我害怕。
狼眼男人冲完冷水之后也到值班室打开水。
他说他从前是一个演员,是省剧团的头一号。他的五官的确很好,是坚毅有力的那种,有雕塑感。他说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四川西部农村,在那里放牛,后来又到当地的商店当售货员,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改正,现在厅里还没给他安排工作,也没有合适的房子,他在招待所住了快四年了。
我隐约感到,一个长期住招待所的独身男人是危险的,但我不会说谎,仍然老实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我是独自一个人来旅游,要上峨眉山,在成都没有任何熟人。
他显得很高兴。他的高兴让我害怕。
第二天我去峨眉县,三天之后返回成都仍然住进这个招待所,我不知道别的去处,而且我奇怪地认为,虽然有一个狼眼男人,但我住过了一夜的地方毕竟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我把狼眼男人当成了我的熟人。
狼眼男人说他什么事都没有,时间极多,他可以陪我。这时我的依赖性再次走了出来,一脚踏在了旧的脚印上面,成语叫做“重蹈覆辙”。他陪我到一些就近的游览点四处看看,有一次他带我到了一个公园,我们在一个微雕陈列室看完微雕现场表演之后一直往公园深处走。
我突然发现狼眼男人把我带到了一个僻静的深处,四周是树丛,十分安静,我向四面看看,竟没有看到一个别的人。当时正是下午三四点,秋天的太阳凄切地悬在头顶,恐怖像一种无可抵挡的流体顷刻弥漫在了每一棵树丛后面,我感到手心在出汗,内心一片冰凉,我靠近狼眼男人的那边身体紧张极了。
我站在这块无人的空地中间一动不动,我恐怖地想着:这下完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脑子里胡乱地选择着:是扭头就跑,还是大喊救命?我的双脚却一点儿都动不了。
突然狼眼男人抓住了我的手,他说我看看你的手。他的手像铁做的,把我的手腕抓得很痛。
他把我的手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
多米,你的手不像女人的手。
我深感意外,问:为什么?
你一定练过拳的,是不是?他说。这是一句解救的话,一句立即改变了我的地位的话,把我从内心深处的弱女子变成了我自以为的奇女子。
我答说:练过。
我说的虽然是谎话,但我虽没练过拳,却练过剑,心里有些底气。
他说:你看,我猜对了吧。他又问:你练了几年?我说:有两三年。他问:能打吗?我说:有些手生,不过也能打一点儿。
这样的对答使我彻底放松了。我放松地说:我们走吧。我便走出了险境。
但后来狼眼男人说了一句别的话,使我怀疑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手像练过拳的手而获救的。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突然说:那个林什么,就是图书馆的那个老头,对你还挺负责的。
我说:什么?
男人说:昨晚他还来看你。
我忽然觉得,是这个叫林森木的人救了我,这个想法使我此时眼里饱含着眼泪。我想,在成都,我是一个熟人也没有啊,我孤零零地浮在空气中,假如我消失了(我马上想到N城的公园深处的无名女尸,或车站里无人认领的行李袋,罪行和血腥,像深渊一样张着大口),谁也不会知道,谁都不会有责任,谁都不会有关系。但是有一个林森木来看我,如果我失踪了他就会知道,狼眼男人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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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 第三章(10) 前一天的晚上,狼眼男人把我叫到他房间聊天,约八九点的时候,林森木到狼眼男人的房间找我来了,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没有坐(我没有想到应该把他让到我的房间坐坐),他站在门口跟我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来看看你,有什么事情你就找我,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走了。
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也不知道该说些别的话,他略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隔了两天,到我准备走的那个晚上,林森木又来看我一次。那也是一个我感到危机四伏的时刻,我现在想,林森木怎么能这样不失时机地到来呢,他就像是上帝派来的。
那天晚上狼眼男人说他可以给我看看他年轻时候的剧照,这使我感到很好奇,于是我又到他房间去了。
他说他的剧照是他姐姐保存下来的,他手头的早就烧掉了,他边说边找钥匙,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两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画面很单调,动作和表情又都很夸张,让我觉得不自然,我本来期待着看到像外国电影剧照那样的照片,我失望地催他再拿别的来看,他说再也没有了。
我失望之极。
他向我讲解剧照,说一张是《江姐》里的甫志高,一张是《洪湖赤卫队》里的副官。我对这两个人物都兴趣不大。
他又问我能不能认出这剧照里的人就是他本人,我说能认出。
他便高兴了起来。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上午还要赶火车。他想想说:你可能饿了,我给你冲杯牛奶。
我似乎觉得的确有点儿饿了。他冲好牛奶给我,我接过来很快就喝掉了。又稍坐了一会儿,我觉得困极了,又像头有些晕,我尽力支持着,却觉得有些站不起来。这时我听见狼眼男人的声音在我身后远远地问:
你怎么了?
我说:我困了。但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狼眼男人的声音说:我扶你躺下来。
我说:不,我要回我房间。我一点儿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时我听见门口响了几下,狼眼男人一时站着不动,门又响了几下,狼眼男人开了门,林森木进来看见我,说:你明天要走,我来看看你。
这个新到的刺激使我清醒了一些,我说我困得很,我正要下去。我出了门,林森木送我到门口便回去了。
我对这件事的记忆比较模糊,觉得就像是在梦里,我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喝了狼眼男人的牛奶还是做了一个梦。现在追忆起来,有许多事情都是模糊不清的,像夜晚的水流,在梦中变化,永远没有一个清晰的形状,只有林森木这个名字,像水中的礁石,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坚硬、闪亮。
我曾经跟不同的人谈到我只身走上峨眉山的经历,这样下面这段叙述就有些陈旧了,为了本章的完整,我还要将这讲过的故事再讲一遍,以往的多次讲述都是口头的,我应该写下来。
当时天已经凉了,旅游车都停开了,形势很不利,是一副去不成的态势。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山,上山的念头成了我那时的一个信念,我想既然那么远的路我都过来了,冷些怕什么呢,人少怕什么呢。我潜意识中把这次上山当成了我整个人生的隐喻,我毫无理由地坚信:只要我能登上金顶,我的一生就是成功的,不然就是失败的。
我把上金顶上升到了这样一个境界,一切审美的心情,观光看风景的心情统统消隐了。当时我发着烧,天上飘着不小的雨,我没有带任何雨具,淋着雨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雨飘进眼睛里,四周水蒙蒙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的衣服全湿透了,身上发烧的热量把湿衣服蒸腾出一层白色的水汽,我全身裹在这层水汽中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我一步都不敢停,我知道,只要我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走下去了。从我身边经过的大多数人都拄着拐棍,所有的女性无一例外都是男伴帮她们背着包,拖着她们上去的。只有我是一个人,背着自己的东西,全身湿漉漉地往上走。我觉得自己英勇极了。
我走了整整一天,晚上天黑的时候上到了金顶。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胜利,我开始从大学时代的低潮走出来,一夜之间,我的性格变得开朗了,同时,就是这一夜之间,我的字体也变了,这是令我十分奇怪的一件事。我工作之后,我的字体沿袭了大学时代的瘦、软、犹豫,看起来十分难看,但我下山后,中间没有经过任何过渡,一写出来就遒劲、挺拔,一去猥琐之气,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认识和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的字像出自男性之手。
(当然,十年过去,我再没有力气和勇气重复当年的旅途,我的字体也渐渐失去了某种气质。)
以上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多次,它们都是事实,但是中间还有一些重要的人我还没有提到。让我从头再来。
我到成都火车站打听开往峨眉县的旅游列车,别人告诉我,因为天气转冷,这趟列车已经停开了。我不甘心,又打听到有慢车同样可到峨眉县,于是我便上了慢车。
开车大概个把小时后,我发现隔了过道的同一排座位上一个年轻的男孩翻出了一本书在看。他在三人座位最靠走道的一侧,他的右边是另外两个人,阳光照进他的右边,他正好是一道阴影。我突然看到他看的书是诗,这使我有一种亲人久别重逢的感觉,我在想像中拨开陌生的人群,朝我熟悉的身影走去,我问他,读的是谁的诗?他说是莱蒙托夫。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像《国际歌》的旋律一样,一经说出,立即连空气都充满了同志般的微笑。
读诗的男孩使我信任,我告诉他我是如何一个人来到这里,又将一个人到哪里去。
读诗的男孩毫不辜负我,他马上叫起来,哎呀!他说,我们早点儿认识就好了,我刚刚休完假,假期已经用光了,不然我一定陪你上峨眉山。
他说他是蛾眉县境内一家国家兵工厂的工人,工资和假期都很多,只是工厂保密,叫什么三七一或六五九,他郑重地写在我的本子上,我没能记住这组数字,他说他姓李,叫李华荣,是不是这个名字我没有太大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