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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脚步声,确实是脚步声,她听清楚了,是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从后面传
来的。
夜深人静的空旷的街道上,皮鞋急促而又有力地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格外的
响亮,显然是个男人的脚步声,而且,由这声音在逐步地向她逼近来看,脚步声是
追踪着她而来的。
啊,是孔家公馆的人!
赵瑞芝全身刚刚稍微放松了一些的神经,忽地一下又都猛地紧绷了起来。
孔家公馆的人!是来抓她回去的!肯定的,是孔德仁和他的那位孔夫人,也就
是她赵瑞芝的所谓的公公和婆婆,发现她从新房逃跑了,便派人来追她,把她抓回
去。
怎么办?
不,不回去!决不回去!
什么“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决不
回去!哪怕是被活活打死在这夜色沉黑的大街上也坚决不回到那森然可怖的活地狱
中去!
决不回去!
赵瑞芝决然地停住了脚步。
正在这时,从前面由远而近地传来了纷乱混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老爷和夫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人?站住!”
“胡喊叫什么?一只野猫。”
“快!快!抓紧时间搜寻。一定要找到!找到了,带回公馆去,老爷、夫人有
重赏。”
脚步声和喊叫声整个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喊叫声朝这边走来。
“好哇,前面堵,后面追,两面一起都来了。”赵瑞芝心里忿忿地想着。她狠
下心来,反正就这样了,看你们咋着?回去是坚决不回去!要耍什么威风,动什么
家法,就在这里来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没有什么好怕的。真的逼急了,兔子还
要咬人哩!别说我赵瑞芝还不是一团任人随意捏的面团儿呢!
这一狠下心来,无所谓了,赵瑞芝倒显得也坦然了。她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头高高地昂起来,连朝后回头都不回一下,冷峻地直面对着前方,静候着前面的人
找来,也等着后面追着的人逼近,那么沉着,那么冷静,一副不为恶威所屈的凛然
的神态。
前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越来越近。
而后面的急促的皮鞋脚步声已经到了跟前。
“大嫂!”后面紧追上来的人急促地叫了一声。
赵瑞芝一怔,一动没动。
“大嫂,我是文才。”
文才?赵瑞芝脑子里浮起一个“?”号。
“孔文才。孔文义的弟弟。”
孔家的二少爷。赵瑞芝想起来了,她听人说过,孔家还有个二少爷,是在洋学
堂读书的洋学生,听说是在北京一个什么法政专门学校上学,很新潮,同家里面人
格格不入。他大哥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家里想给他娶亲,迎新人进门,给他以喜
冲灾,也就是冲喜。想着事情一定下来,就让他回来一趟,让他帮着把事办一下。
还想着,这也是赵瑞芝刚才从那两个使女那里听来的,如果到娶亲、迎新人进门那
一天,老大身子骨还虚得起不来,就让他代替他大哥去湘阳县赵家府上迎娶新人。
待新人迎娶进门后,拜堂时,倘若老大还不行,就还想着让他代他大哥和新人拜堂。
结果是,后来事情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给这二少爷写信,让他赶快回来,不料
他不仅不回来,而且还对家里搞这种所谓的“冲喜”极力地反对,信中明言谴责父
母亲说“已经民国了,还在搞封建礼教伤天害理的事情”,明确表示:“决不参与,
决不同流合污,去害人家善良女子。”后来,果不其然,家里去了几封信,又去电
报,最后还专门派人去,苦苦哀求,都没把他叫回来。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迎亲
派了些其他人去,拜堂时,让孔家公馆里的一个亲戚家的小姐顶替了一下。
他不是不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上我来干什么?是
不是来追我回去的?
赵瑞芝心里咯噎一下,怀疑地回转过头,把已站立在她身后的孔文才孔二少爷
看了一眼。
孔文才瘦高的个子,很精干;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身着素布长衫,脚上擦得
铮亮的黑皮鞋,使他英姿勃发,特有精神;而鼻梁上的黑边眼镜,又使他显得秀气
和富有才华;透过眼镜,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光。一切
都还挺受看。唯独那张瘦削的脸,不知是本身血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夜色中暗月的
映衬,显得苍白,还有些青癯癯的,像隐伏着一种什么病,令人感到一种寒气。
“噢,孔二少爷!你不是……”赵瑞芝刚要冷言冷语地说什么,前面传来了一
个撕破嗓子的尖利刺耳的喊叫声:
“看!快看!那里有人!”
随着这喊叫声,一片加快了的杂乱奔跑的脚步,带着诈诈唬唬的吼喝,朝这边
逼近而来。
“快!跟我来!快!”孔文才抓着赵瑞芝的胳膊转过身朝后大步子飞跑起来。
他们大步飞跑着。
他们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顺着巷子前面是一条大马路。他们紧贴着墙,隐在
巷子的阴影里,停下脚步,稍许休息着,微微缓了一口气。
赵瑞芝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孔文才,仍还带着刚才的满腹狐疑,气喘嘘嘘地说:
“孔二少爷,你……”
孔文才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地:“你可能也听说了,我反对家里干这没名堂的伤
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我也坚决不回来。可是,我又一想,我得回来,所以,今天下
午我又赶回来了。”
“为什么?”
“救你。”
“救我?”
“嗯。”孔文才点点头,“冲喜,这是封建旧礼教残留下来的一种伤天害理的
坏习俗,把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送进活人的坟墓之中。好的话,就不说了;不好的
话,就害人家女孩儿一辈子。我听说过你,上次家里打发人去喊我回来的时候,我
专门打问过你。我不想让你在我们家那座活地狱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苦熬苦度过一
生,我要把你救出来。”
赵瑞芝心里一热,两眼也有些潮湿。
“今天下午我赶回到家里时,你已经被接进门了,而且已经拜过了堂——是跟
我表姑的女儿孔丽虹小姐拜的堂。我躲在其他房子里,一直偷偷地看着你。我想着,
天黑后,就把你救出去。天一黑,我先把守大门的老家人支派了开去,把大门先打
开,然后又去把巡夜的家人和守在新房外的女佣和丫环也都一一支派了开去……”
噢?是这样!怪不得赵瑞芝刚才从孔家公馆跑出时,一路畅通无阻,新房门口
任何人都不见,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黑铁大门也开着,还拉好着一条缝,对
这,赵瑞芝当时也曾很奇怪,心里也曾嘀咕了一下,但当时由于特别紧张、害怕而
又仓促、慌乱,只想快一点从这活地狱里逃生出来,对这没顾得上再去细想,现在,
经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释然而散了。
赵瑞芝感激地看着孔文才。
孔文才缓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劝
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领出大门,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化费用的钱……”
说到这里,孔文才停顿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丝赞赏的笑纹,黑边眼镜
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也高兴地忽地闪亮了一下,“没想到,我刚走到内院花形小门
那里,就看见你从新房里出来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门跑去。”
“真谢谢你!”赵瑞芝气喘嘘嘘地轻柔柔地说。
“谢?没必要谢!”孔文才笑着摇摇头。“大嫂,噢,不!赵小姐,你是不是
早就已经有了从我们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赵瑞芝点点头。
孔文才两眼透过镜片闪灼着钦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从心底敬佩你。你
是个很不寻常的奇女子。”
赵瑞芝脸一红,现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娇嫩而妩媚的羞赧,微笑着,柔柔地
说:
“孔二少爷过誉了。”
“不,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孔文才说着,把头从巷子里探出去,朝大马
路上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
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
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
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
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
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回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
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
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
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
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
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凄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
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
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
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
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
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
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
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
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
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
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