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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起来。
我不愿再多想往事,现在对于我和小锋来说,只是怀着一种相识相处过相知太深的熟稔,五年前他从上海一去异国,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间或地通通电子邮件,因为闲来无事,也因为用这种方式互通有无既快又便宜,没有多少值得牵记的人,也就没有理由我们再视做陌路。在这种断断续续的联系中,他希望我结婚了,生孩子了,等到孩子满月的那一天他能从美国赶回来给他带一大包美国产的对孩子的屁股能真正保护起来的尿不湿。
他大概忘记了我的身体已经被他搞坏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六年前我们的关系发展到最歇斯底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在家酗酒,喝光的瓶子被他砸碎的碎片满地都是,我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自言自语,而他只是对着住在楼下听到动静赶过来的留着一个大头的艺评家一个劲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看看她的样子,看看她的样子。那个艺评家替我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她原来好好的,怎么会弄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一个陌生人原来可以懂得你,一味的相爱,要求得到一点点可怜的证明,得到的却是锋利的伤害。那时候我太年轻,以为很懂人生,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有很强的自尊,以及一点疯狂的胆量。第一天我想从四楼的那个窗口往下跳的时候艺评家拦住了我,而我抛弃了父母从云南追随到上海的男人却在一边坐着狠狠地抽烟,他让他放开我,他说我是吓唬他不敢来真的。我的赤着的双脚被玻璃的碎片划了一条条的口子,而脚上的痛此时升上来却让脑子变清醒,让我重新觉得好过起来。
我是在第二天小锋替我去楼下艺评家家里取药的时候跳下楼的,自从前一天晚上酒醒以后,我就不再哭了,也不闹了,小锋在艺评家的催促下为我包了流血的脚,在那一刻,我已发觉我不爱他了,我的心很平静,随他去外面干什么,去偷去抢去乱嫖女人,不画画胡乱挥霍他的岁月对我都无所谓了。我是在安静地睁着眼睛休息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才从四楼往下跳的,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活着的无意义,为了惩罚,从前所有的任性、盲目,自以为是的坚持,面对母亲泪眼的无情,逃课为了爱的冲动,种种,种种不足挂齿的事情都将在我的一跳里得到解脱。我是微不足道的,生活了二十二个春秋是这样,再生活个二十二个春秋也改变不了,想明白这一点,我就显得大义凛然地跳下去了。
第一部分到上海来看我(3)
也许是老天爷觉得有必要让我成为一架日后的宣传机器,也许是他觉得我那时候就走未免还没有尽到活过就要被利用一遭的义务,总之,我活了下来,在五年前跳到一楼被几根牵扯着的电线挡了一下反弹到地上时,我反应过来,我还是活着的,心还在跳,眼睛还看得见从房间里冲到院子里来的艺评家的脸,我正好摔在他家的院子里,但事先我并没想到这一点,真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和审美能力,在他的帮助下,小锋的画卖到了几个老外手里,那些美金曾经带给我和小锋快乐,而快乐的时候,我错误地以为小锋是爱我的,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天生长不大,天生自私,天生爱着自己以及自己的成功。幸亏我没死,不然我会为我的尸体弄脏了艺评家的院子而感到难过的,我只是想到解脱,却忘了死相是难看的,尸体是讨人厌的,死过人的地方会让人感到不吉利。
我用我仍旧活着的头和目光向艺评家示意,表示我的抱歉,艺评家的脸煞白煞白的,他看着我怀疑我是不是又喝了酒或是服用了会迷幻人的减肥药。我镇静地躺在他的手上,向他保证我什么也没吃,脑袋很清醒,而且我现在终于不觉得痛苦了。
小锋是随着一大拨里弄里的婆婆阿姨降临的,我不怪他,尽管我看见他当时的脸并未发青。在医院中我知道我的背上的椎骨摔坏了,当然医生说我年轻,躺一段时间应该还能重新站起来,但是我却可能一辈子也不能怀孕,做一回母亲了,我的背没有能力再支撑起前面将要挺起的大肚子。
小锋是在我的腰基本恢复后,出院又能走来走去、在外观上看不出我是个曾经从四楼上跳下妄图寻死的女人时才告诉我办好了去美国的手续,那时候我们已经像一对亲人了,他像一个最亲的亲人一样为我端了一个月的尿盆,擦了一个月的身子。我已经彻底原谅了他,不原谅又能怎样呢,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且最关键的是面对他,我已心平如水,爱恨像一场玩笑,突袭的大火烧过之后一切就成灰烬了。
小锋走后,单身多年洁身自好的戴眼镜的艺评家曾向我求爱,但是被我违心地拒绝了,出于自己将不能怀孕的考虑,那时我不曾很伤心,但是当接到小锋的邮件,这家伙二百五似的拿孩子和我开玩笑的时候,我不得不伤心而无奈地再次给自己解释,说他天生长不大,天生没心眼,天生记性不好。
接到他这样一个糟糕的男人就要回国的消息,我很奇怪自己真的是高兴的。他仿佛带着一种久远了的往日痕迹,又一次复归我的内心,像一片阳光将要投影在一片树叶上,多年来,我因为种种原因,变成了一个瘦弱、冷冰冰、伶牙俐齿、难以对付的女记者,并不是单纯地因为职业的关系,其中的道理很难让人猜透,我被迫从一个天真烂漫、容易激动、常常做白日梦的怀春少女变成了现在这个烂样,真是很难对人解释,也懒得解释,而如果面对小锋,我却觉得轻松了,再不需要去想如何接受或者怎样与人保持距离、适当疏远的问题,我的身体不能给我自由地随身所欲,心里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茧,而这一切,面对小锋就能坦然自若,这个身体也就找到了闲置与荒废的理由,不管他是多么地不长心眼,这一点还是毋庸置疑。
我只知道小锋现在像个投机商人似的,随时都在申请基金会的钱,开每一次画展都只是为了在履历上增加一条,该死的美国这个相信履历的势利眼国家。基金会的钱一时还没骗到的时候,他就在电脑上给公司设计广告,靠这个谋生他也可以很快过上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可以有车,有分期付款的房子,假期开着车带着狗和随便哪里结交上的异国女人出去郊游。当这样的白领生活过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的小锋终于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简单,越来越不动脑,什么都只会从最天真的方向考虑,忙了一天回到贷款下来先享受起来的大屋子里只听灯一亮然后抽水马桶声音一响累得马上睡觉的日子好虽好——但仅有这些,显然是不行的,尽管人会很轻松,常常满足地红光满面地笑上一笑——他还懂得这一点,说明他还没到彻底没救的地步。
在朋友们各忙各的,越来越难得轻松地聚在一起的上海,在常常被人当宣传机器利用上一回暂时地眉目传情各人不知各人底细的间隙,我倒是开始等待起小锋的归期,他出去五年了,这样的心情还从未如此迫切过,当然,这只是和我的无聊有关,不为别的。不再有刻骨铭心的痛苦,所以也就不再有刻骨铭心的幸福,这一点我已经很明白。
第一部分到上海来看我(4)
这一阵我的心情不怎么好,年前去探望一位老作家,已经九十几岁,名气曾经很大,但退下来后就少有人关心了。怀着一个老朋友的心情我去看望他,我们曾经有过几次见面,我爱听他回忆往事,他一个人住在背阴的小院子里,像台阶边的青苔一样散发着一种陈旧而让人安心不再多指望的气味。他一向是个注意保养身体的老人,要不然也不会活这么久,他早晨总要做几套操,中午有钟点工来做四碟子小菜,他吃的菜不多,每样尝尝,我总是说他吃的像是猫食。他听我这样说也不介意,照样把猫食吃得津津有味。在日子过不下去、世界仿佛昏暗无边的时候,我就会去他那里坐坐,看一个这样老了的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我去医院里看他,他的鼻孔里已插着氧气导管,手背上也多了几根小管子连着,青筋暴露在虚肿的奄奄一息的肉身上,不过,看见我,他的心情似乎又好起来,挣扎着坐着,对我说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年轻时最喜欢和我这样的小姑娘一起划一条船,坐坐。
我愿意被这样一双行将就木的眼睛凝视,被一双这样老态龙钟的手握着,他的中年儿子和青年孙子在一边用一种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也许觉得我有点变态。他们巴不得我赶紧走,好问问他们的老人是不是还有一笔钱藏在哪本书里。此刻这个可怜的老人正在回光返照,我预感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我不再准备和他说什么废话了。
同事按拍下了我们最后的合影,这是老人最后关头的照片。照片上,我看着镜头,老人看着我,总有一天,这样的结局也会被我轮上。我希望等我老得只能有一点最后的念头可以动动的时候,也会有一个年轻的男人陪着我,握我的手,用一种温存的神态和不厌弃的留恋的眼光看着我。当然我身边不会有儿孙,我会成为一个干净平和的老太,可能从没结过婚,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孤家寡人。
两天后,老作家在睡梦中与世长辞,近一个世纪的故事终于结束了。没人能完整地说出他的故事,就像我们庸常的人生都是这样荒废掉的,没有人倾听,没有人记录,没有人始终相伴。这一点也不奇怪。
在我的心情不怎么好的关头,我接到南京的电影演员雷打来的电话,他说他看到我发在《电影内幕》杂志上写他的文章,配的照片也正好,还顺带夸了他的合作者,一个也没得罪,有分寸,所以他很感激。他说要来上海看我,问我最近会不会出远门。他还说他上次来时我还不会游泳,这是不行的,女孩子游泳是最能保持身材的了,他说要来上海和我一起去游泳,他说他会是最好的游泳教练,小学时就是入选少体队游泳的,能在水里憋气憋上十分钟,现在还一天最少游一千米呢。
我正在犹豫着,觉得电话里还是不方便告诉他我的腰受过伤,也许游不了泳的事,他突然变换了声调,声音显得低沉和温柔起来,轻声地慢慢地说:哎,二毛,你要多吃点,好像太瘦了。
一时间我就好像被感动了,男人的有些小伎俩在有些脆弱的女人那里似乎永远有市场,我忘记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天生就学过怎样让观众进入角色,我只是觉得我喜欢有个男人这样地对我说话,即使在远远的电话的那头,我但愿相信这样外表长得伟岸而英俊的男人真的很在意我的,真的会想着我,会特意地来上海看我,而不仅仅是利用我为他作次宣传。
我的心情略微好了起来,当然在外表上看,我的心情好与不好简直没有区别,我的脸已经太久地学会了不动声色,天崩地裂也许都不能让它改变。我的同事,那个小女孩安喜欢摸摸我的脸,奇怪它的平静和紧绷绷,她说你怎么这么酷的呀,从来看不到你慌里慌张或者失魂落魄。
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过去,在这个杂志社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背部至今插着一根细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