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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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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帝独自坐在书房中,注视着一局棋,但他的对面,并没有对手。   
  我行礼之后,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内侍。书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然后他说:“这里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惊,他在这样一个雪后的夜晚,召我来,就为了让我看一局棋?   
  我走过去,看了一会。其实这局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刚入中盘,黑子先发制人,此刻还占据着优势,但其实白子的布局要稳健得多,一旦反击,黑子很快就会一败涂地。   
  天帝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照你看,哪边会赢呢?”   
  我说:“那自然是——”   
  我没有说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霎那,额头已经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天帝含笑看着我,说:“这是我从前跟人下过的一盘棋,没有下完。这执黑的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   
  我低声答:“是。”   
  天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下完这盘棋?”   
  我浑身一震,长跪在地:“孙儿怎敢做祖皇的对手?”   
  天帝一语不发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实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断地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说:“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   
  我不敢作声。过了一会,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孙儿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断我:“别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如果连你也说不明白,那就太让我失望了。”然后他瞥了我一眼,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对手?”   
  我不敢说“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个“是”字。   
  天帝了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还是来跟我下这盘棋吧。”   
  我迟疑良久,终于说:“那么,孙儿斗胆了。”   
  天帝笑了,他说:“这就对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赢不了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样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我又不得不继续下这局棋。   
  我渐渐看清,我已经陷入了怎样一个困境。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挽回一败涂地的结局。   
  最终当我投子认输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   
  天帝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时候,我发觉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爱的神情。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了么?因为你根本不敢赢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连想要赢我都不敢,你又怎么可能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会现在就放弃这局棋。”我觉得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赏之意。   
  他笑了笑,看着我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我心里一惊,连忙跪倒:“孙儿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孙儿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奇怪!孙子像爷爷,那是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妄念?”   
  然后,他脸上显出了一丝深思的神色,他说:“子晟,我已经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过去再看重的事情,现在有很多也看淡、看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显疲倦地阖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门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转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说:“落子无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声回答:“孙儿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冻,车轮“嚓嚓”地碾过冰雪。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注视着帝都热闹依旧的街市。路边有位白发长须的老者,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璟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作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淌这趟混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做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悦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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