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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正像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着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的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着人看的?”
“噢,”仓促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着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切的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的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是吗?很像吗?”
“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的。“你来了多久了?”
“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的说,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
“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篮子里。
“她?”他皱着眉。
“是的,她——小凡,对不对?”
“小凡!”他像被刺着般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一个故事,”我轻声说:“一个关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无意间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间。”
他眉间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层落寞又浮了上来:“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他说。
“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进他的篮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得透明,云稀薄得像几缕白烟,淡淡的飘浮着,阳光明亮,秋风轻柔,我不由自主的伸展着手臂,说:“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这种不冷不热的季节,我就会浑身都舒畅起来。我们总是很自然的就接受了许多变化,是不是?像季节的转换,花开花谢,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
“可是,”他接着说了下去:“有些变化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
“不错,”我看看他:“当这变化和感情纠葛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调转了话题:“来吧!进屋里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花插起来吗?”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屋里,突然阴暗的大厅里带着凉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经善解人意的收集来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发里,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进瓶子里。室内很安静,石磊坐在一边,闷闷的看着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当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边,再新插一瓶的时候,他突然轻声的念出几句话:“雨过园林晴昼,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独倚芳丛,露湿胭脂初透,折取归来,更觉丰韵撩人,正是欲开时候,翠压垂红袖。”
我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代他念出下一半:“低亚帘栊,爱护殷勤相守,妖娆无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东风,惯能搓捻韶华,故把轻寒迤逗。”
他对我扬起了眉毛:“这是清词,你怎会知道?”
“你又怎会知道?”我笑着说。
“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国文学!”
“我在大学也学的是中国文学!”我说。
他瞪着我,我也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张年轻的脸看来成熟了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发中,默然的瞪视着天花板。我不再理会他,把花插好了,我说:“我要上楼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给我做,你呢?”
“别管我!”他鲁莽的说,没好气的样子。是个变化无常而难缠的人呵!
我抱着两个花瓶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我回过头来,一些话突然冲出了我的喉咙,完全不受管束的溜了出来:“别生活在过去里,石先生。有许多事情,我们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许多事我们永远无能为力,我们总无法扭转天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们人类是太渺小了,我们无法和那些看不见的恶运来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对抗呢?只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们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
我的话一定很笨,从一开始见到石磊我就很笨,我应该装作对小凡的事一无所知的。
我看到怒色飞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来,暴怒的说:“你是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你最好滚到楼上去,滚!滚!滚!”
我狼狈的冲上了楼,我听到他在开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我在楼上的楼梯口碰到了石峰,他显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接触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说:“我不干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轻声的,他说:“你不要离开,留下来,余小姐。”
他的话里有着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着什么?我迟疑的站在那儿,他又低声的加了一句:“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着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说:“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的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
第四部分月满西楼(12)
八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无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灯,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记,随便翻开,跳入眼帘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个日子,冬冬会怎么样?我自己死亦无关。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样一天,照顾冬冬吧!让他有勇气活下去!让他能继续欢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抛开了这本册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当空。花园里,花影仿蝾。月色凉凉的照着窗子,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我拉开房门走出去,沿着走廊,我轻轻的向走廊的尽头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门,通往阳台。把手扶在玻璃门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阳台的栏杆边,有个人倚在那儿,有一点烟蒂上的火光闪烁在夜色里。是谁?石峰?还是石磊?推开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人斜靠着,修长的身子,长长的腿,他一动也不动。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静静的开了口:“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
我听出来了,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弯腰伏在栏杆上,我望着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园,又抬头看看那半轮明月。“小时候,我总相信有某个夜晚,月亮上会垂下银色的梯子,有个好仙女会从月亮里走下来,带给我许多东西,实现我的愿望。”
“是吗?”他吸着烟。“那时候,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被爱,”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爱,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个朋友都爱我。”
“贪心呵!”他说。“你的愿望不小。”
“是的,确实不小,”我望着月亮:“到现在,这好仙女还没有下来呢!”
“你怎么知道?”他说:“说不定她已经下来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脸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样严肃和难以接近了。“如果她下来了,她是为别人下来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爱,我不。”
“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碍。”他说。
“你又何尝不是?”我说。月光使我胆大。
一阵沉默,然后,他笑了。“或者我们都该撇开一些障碍。”他说。
我不语,但是,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又慢吞吞的开了口:“你从小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
“是的。”
“那么,你也认识过孤独,也领略过那种被压迫着的寂寞,和想闯出去,想挣扎、呐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叠连声的说:“你也是这样的吗?”
“我自幼是独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继而去,结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
“你的童年里也没有欢笑吗?”
“孤独,和过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点,压在肩膀上的就是责任,但是…噢!就像你说的,人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这些都是该忘的!”
“可悲的是,该忘的都是我们忘不了的,而被我们遗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迹的东西。”
他望着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
“你的话超过了你的年龄。”
“我的年龄该说些什么话呢?”
“梦话——这是做梦的年龄。”
“你像我这样的年龄,就在做梦吗?”
“不,那时祖父正病着,我身上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念书,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没有时间做梦。”
“当你有时间做梦的时候,你做了吗?”
“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咬咬牙,脸上的线条突然僵硬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像晚霞一样,美得迷人,幻灭得也快,接踵而来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冲口而出:“你的太太吗?”
他猛的一震,仿佛烟蒂烧到了手指。迅速的掉过头来,他的眼睛狠狠的盯着我。友谊从我们之间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怒冲冲:“别去探问你所不该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权了。”
我的心发冷,寒气从月色里传来,从花香里传来,从我脚下的磨石子地上传来。我挺直了身子,我的声音尖刻而生硬:“我会记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会记住我自己的身份。”我的话说得很快,说完,我就及时离开了那座阳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手捧着头。见什么鬼?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担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来?认识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个离奇的故事?床头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我就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阵脚步声所惊动,有人在走廊里走动,脚步沉重而不整,是谁?我正在愕然之间,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用手蒙住嘴,差点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立即我认出他来,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他喝了过多的酒。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想去搀扶他。
“你喝醉了。”我轻声说,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应该回到屋里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