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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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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皇上到底是皇上上!” 

  “嗐!”皇帝着急地说,“连你这么聪明通达的人,怎会放不开?你要把它忘记掉!”他重重地加一句:“一定得忘掉我是皇帝!” 

  “办不到的!一开口就叫‘万岁爷’,等于自己时时刻刻在提醒,别忘了万岁爷的身分。” 

  “你不会不叫吗?”皇帝问道,“民间夫妇怎么相称?” 

  “那不一定。”蕙娘答说,“譬如官宦人家,一个称‘老相公’,或者‘老爷’,一个称‘夫人’或者‘太太’。” 

  “那是两老互称。年轻的呢?” 

  “年轻的称‘少爷’,或者‘大爷’、‘二爷’,少爷叫少奶奶,或者叫名字,或者就称‘少奶奶’。” 

  “这样,你叫我大爷,我叫你名字。” 

  “我不敢。” 

  “为什么?” 

  “不合道理——”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顿着足发怨声:“狗屁的道理。” 

  “别生气!”蕙娘终于怯怯地叫出口来:“大爷!” 

  皇帝立即笑逐颜开,默念着这个破题儿第一道的称呼;尽力想象自己不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只是一个妻美而贤,享尽清福的富家公子。 



         ※        ※         ※ 



  皇帝的“外第”找到了。是在北城的湖边。 

  京城有“四水镇”之说,东南泡子河,西南太平湖,东北后海,西北积水潭,各据一隅,而以积水潭最为有名,因为有座古刹叫净业寺,所以又名净业湖。 

  净业湖虽是洗马的地方,但北通玉泉,南达三海,源头活泼,所以湖水澄净,夏天不生蚊蚋。沿湖长柳披拂,湖中红白荷花,一望无际,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有钱的内监,多在沿湖构筑别业,最有名的一座是弘治年间,势倾一时的大珰李广所建,还造了一座桥就名李广桥。 

  朱宁所找到的一所房子,就离李广桥不远,从桥下右折而入,高城如带,后拥全湖,景致非常清幽。可惜,这座本来属于一位太师所有的名园,有一部分倾圮了——这也是朱宁故意的安排,且已征得蕙娘的同意,另有作用。 

  好在倾圮的部分虽不少,可住的地方也不少。朱宁找了御用监的匠人,连夜加班,收拾出来一座院落,南北两排精舍,外带耳房,暂时足够用了。 

  搬入新居,一切现成,蕙娘自己带了四名侍儿,八名憧仆,打开随身携带的箱笼、古玩、字画、帷帐、衾褥,一切全备,不消两个时辰,便布置得妥妥贴贴了。 

  黄昏时分,朱宁来传话,皇帝天一黑就来。一切膳食供应,自有内监料理,蕙娘只是家常打扮,自己烧了一炉茗香,静坐等待。 

  傍晚刚点起粗如儿臂的红烛,皇帝骑马到门,他提着一根马鞭子,敲敲打打地进了院子。蕙娘只在门口相迎,含笑说一句:“大爷回来了!” 

  “回来了!”皇帝四下一看。大感新鲜,因为平日御服,所见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黄,而这里却很少黄色。朱红、翠绿、鹅黄、粉青,彩色缤纷,却又配搭得十分调和,富丽之中,不失清雅,不由得便赞一声:“好漂亮的屋子。这些陈设是谁找来的?” 

  “是我娘家带来的。” 

  “原来是你陪嫁的妆奁。”皇帝笑道,“生受你了。” 

  “大爷请坐,喝什么茶?” 

  “有什么好茶?” 

  “有杭州西湖上的新茶。”蕙娘答说,“漕船上刚刚带到。茶叶倒罢了,有一罐无锡的惠泉水。” 

  “好啊!我尝尝。” 

  “这可不是心浮气躁能尝得好处来的。煎茶很费工夫,只怕大爷没有耐心等。” 

  “不要紧!”皇帝说道,“我正好趁这工夫去看看地方,哪里该修、哪里该添,走一圈回来喝你的惠泉水,龙井茶。” 

  说完,随即由朱宁陪侍,点起二十多盏宫灯,去巡视这座倾圮的名园。蕙娘煎好了茶,皇帝还未回来,茶都凉了,又煎第二次,仍然白费心力,煎到第三次,方见皇帝回转,已经起更了。 

  “这还喝什么茶?”蕙娘笑道,“必是饿了,以酒代茶吧!” 

  “一路看,一路在想你的茶,实在是一看就不能丢开。”皇帝歉疚地说,“这个地方要大修!” 

  朱宁所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不接口,只望一望蕙娘,递过去了个暗号。她就很从容地一面捧茶过去,一面说道:“要大修,就非得找好匠人不可。听说有个安南人,姓阮的,是营造第一把手。” 

  “原来你也知道,此人叫阮德。” 

  “四万岁爷的话,”朱宁这下开口了,“阮德正在赶豹房的工程,不敢再误钦限。” 

  “钦限是要紧的,万岁爷先将就着住吧!” 

  一唱一和,丝丝入扣,皇帝哪知道他们的说法是预先商量好的,只觉得“将就”二字入耳,心里不舒服——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肯将就过,越要他将就,越不肯将就,所以毫不考虑地答说:“豹房的工程搁一搁不要紧,先修这里。明天一早就传阮德来!” 

  “喳!”朱宁答得很响亮。 

  于是,皇帝一面喝酒,一面跟蕙娘谈如何兴修,同时征询她的意见。而她,总是将就着皇帝的意思,使皇帝觉得十分投机,酒兴也就更好了。 

  “够了!大爷。”蕙娘温柔地去夺他的酒杯。 

  “让我再喝一点。三杯,三杯为度!” 

  喝到第三杯,皇帝对酒格外珍惜,一口一口很慢地啜饮着;最后一口入喉,犹不甘心,仰着脖子,倒覆酒杯,希望还有点滴余沥人口。 

  蕙娘情有未忍,另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皇帝顿有意外惊喜之感,拉着蕙娘的白皙温润而特具一种无可形容的香气的手,吻个不住。 

  “我从来都不觉得酒是这么珍贵,今天可知道了。”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蕙娘忽然自警,浮起浓重的感触与隐隐的恐惧,脸色马上变了。 

  变得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怨,越发惹人怜惜,皇帝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不相干。”蕙娘摇摇头,不肯多说。 

  “怎与我不相干?你我哀乐相共,我何能不问?” 

  这“哀乐相共”四字,不论是否他心里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便觉可感,蕙娘不由得淡淡地笑了。 

  虽是淡淡的笑,而实是欣慰使然,皇帝却看不出来,追问一句:“你以为我是哄你的话?” 

  “大爷就哄我,我也相信。” 

  “我没有哄你!我谁都不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何用哄人?” 

  “我也是假设的话。莫非大爷您就听不出来!我当大爷的话,无一句不真。” 

  “那就是了!”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为什么忽然优忧郁郁的,告诉我听听。” 

  “我是忽然想起两位薄命的红颜。”蕙娘自嘲地笑着,“真个‘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喔,是哪两个薄命红颜?” 

  “一个是李夫人。” 

  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皇帝在《西京杂记》、《汉武内传》这些书读过。色艺双绝的李夫人,可惜娇弱多病,入宫生子以后,便一病不起,汉武帝思念不已,曾召方士齐少翁招魂一见。如今蕙娘忽然想到她,是不是以李夫人自况呢?看她人虽纤弱,但无病无痛,而竟无端想起这样一位薄命佳人,大非吉兆!姑且再问她:“还有一位呢?” 

  “还有一个是杨贵妃。”蕙娘答说,“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蛾眉马前死。”一位天子竟不能庇护一个妇人,她的命真是薄到极处了。” 

  这一下,皇帝不由得动了疑心,莫非道我不能庇护她?转念又想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不要胡猜瞎疑,自寻烦恼。 

  “大爷,我在想,”蕙娘又说,“李夫人与杨贵妃,看似薄命,其实是大幸。” 

  “喔,”皇帝大为惊异,“你这反面文章也做得太离奇了!我倒要听听你的议论。” 

  蕙娘笑了:“哪里有什么议论,不过一点点言之不成理的感触。大爷,请先宽坐。”她起身说道:“这会儿是喝茶的时候了,等我煎了茶来,请大爷一面品茗,一面听我胡说八道,笑一笑倒可以消食。” 

  “要消食煎普洱茶来喝。”皇帝拉着她的手说,“那不用你动手,你先发你的议论!你知道的,我性急。” 

  就这折冲之际,蕙娘已将几个零乱的念头,凑成一番见解、欣然应诺,从容陈词。 

  “想那李夫人病重的时候,汉武帝亲临视疾,李夫人拿被子蒙着脸,不肯见皇帝的面,说是形貌毁坏,不敢见至尊,只以亲人相托。任凭皇帝怎么说,只是拿定了主意不从,逼得急了,竟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搞得一场没趣。事后姊妹怪她性子太拗,怕是恼了皇帝。李夫人怎么说,大爷想来总记得?” 

  “《汉武内传》上记得有,念过这一段,记不得了。你说些我听。” 

  “那李夫人说,不是我性子拗。须知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我蒙皇上宠爱,无非因为我的容貌。皇上刚才一定要看看我,不是要看我的病容,憔悴病容有什么好看的?一看厌恶,平日的恩情付之东流,哪里还肯来照顾我的亲人?”蕙娘紧接着说,“李夫人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好,后来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拜贰师将军,封侯;一个也做到都尉,都为汉武帝心目中的李夫人,国色无双,想念不止,才推恩到她亲人。”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李夫人就不死,他的兄弟还是能够做大官。”皇帝问道:“这又怎么说得上是李夫人的大幸?” 

  “不然,大爷!”蕙娘答说,“李夫人得宠的时候,李广利、李延年固然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等到色衰爱弛,二李跟着就要失意。倒不如那时一死,汉武帝始终想念,便是始终得宠,就算日久天长,那颗心慢慢淡了,终还不至厌恶。她两个哥哥的禄位,也就可以长保了。”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皇帝说道,“你再论一论杨玉环!” 

  “若说杨贵妃更是大幸。她如不死,陪着太上皇凄凄凉凉住在南内,想想春花秋月,多少繁花热闹的好日子,再也不会有了。那种滋味决不会好受。等到寿数满了,亦如草木同腐,没没无闻。自香山哪里会有那首‘长恨歌’?” 

  “啊!这番议论好,该当浮一大白。”皇帝喊道:“取酒来!” 

  “酒有。”蕙娘急忙接口,“就只一杯了。” 

  “也罢!聊胜于无。” 

  于是蕙娘亲自用王杯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一面剥果子为皇帝下酒,一面又说:“我在想,大爷如果是汉武帝,当时看见李夫人执意不肯露面,心里不知是何想法?” 

  一听这话,皇帝恍然大悟,原来蕙娘的感触,便在“色衰则爱弛”这句话上,这未免言之过早,不过她既然有此顾虑,自然得要安慰她几句。 

  “我不会像汉武帝那样,以色事人。固然色衰则爱弛,如果李夫人像你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跟你在一起,可以把什么烦恼都丢在九霄云外,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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