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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蛋糕撒核桃片,那样式和味道还是土制的,吃在囗里非常扎实,又不搪牙,吃着想象那一家待嫁的女孩儿,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心情,好似我已经和她认得了,在路上遇见要前去拉拉她的新娘子衣赞好看。而眼前的是月荣,灯光下格外一种柔美,连我都有些心神荡漾了,谁知仙枝这时的心也和我一样,笑向玉山:「你呀,是几世修来的福……」,二哥又捧来了一罐人参茶,四人分了喝,红枣炖人参有一股甜甜熟熟的香味,人参切成一片片像生姜一样,我们也很稀奇的都吃了下去,虽然一点不好吃。
晚上月荣的父母从台北来,住巿区旅馆,玉山得赶回乡下请烟,明早再来迎娶,晚饭就在巷囗的摊上随意吃吃,吃的是蛤蚌汤、糖醋虾、炒墨鱼、炒花菜,非常豪华。玉山大概真是高兴,没来由的就讲一句:「你们来了就好……」一会儿又一句:「明天我的婚礼如果没有你们,就整个黯淡……」他这样满心欢喜,以至于不能相信似的,要一次次的肯定。仙枝跟我说,玉山告诉她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我,见他现在一个人欢喜得只讲呆话,我心里感激,分外感到街上闪耀着的霓虹灯,穿梭来去的车灯人影,铺上炒菜的兹兹声,蒸腾的白烟,桌上的碗筷汤匙映着微黄光影,都是这么真真实实存在着,真实得使人心囗发疼。一寸寸的光阴,一寸寸的年轻,一寸寸的缘分啊……我只觉心头哽咽难言,而又安静温柔得像是遍体晶莹,唯此身不知以什么来报答这悠悠人世。看看仙枝,看看玉山月荣,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晚上玉山总算也说了句中规中矩的大人话:「明天我恐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们不要生气,等明天忙过了就全部是我们的时间,再好好玩一玩。毕竟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不能全不管它。」吃过晚饭,跟仙枝,玉山和他侄女雪媚搭出租车赶回乡下老家,为新郎的请烟。出租车招来是辆私家车出来赚外快,车内非常宽敞,我高兴的嚷着今天碰到的事,都这样运气,玉山笑说:「和你在一起都要碰好运。」我说:「才不呢,是沾了新郎的喜气好不好。」
好的世界里,凡事都幸运的,人好,他身旁的事物也会一样好,再悲哀凄惨的环境都会跟着好起来,像王老师听我讲同学,讲家人,听听总是笑着:「那是因为你们人好。」本来,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能与天地并立为三,怎么会不好呢。不好的时候,人也要起来将它变好,这时天地倒反要听从我们几分哩,革命不就是人走到天的前面去了吗。面对今天中国问题,是要以革命的气魄,才能不受限于一切因果律,才能褉袚阴霾,又见江山如画多少风流人物。此时此刻虽然美好,到底还是个人的,我们仍要像刘邦,像李世民,像 孙中山的只是做了春天,而让天下去做春水春花。史上最大的诗人是 国父孙先生,而民国的大事尚未央,我们要继孙先生之后,酝酿春天。我有太多的感激总无以回报,为来为去都只为了她──我永生的恋人,那三月桃如霞十月枫似火的,我的古老的中国。
开了三十分钟车程才到玉井,见过他父母家中大小,在客厅坐着,雪媚端来一盘糖果和柳丁香蕉,糖果里一半情人糖,一半梅心软糖,软糖正是我爱吃的,一下子就全部吃光了,柳丁和香蕉是他家园子里长的,我这都巿人又新奇得不得了,各吃了许多。
玉山家前庭后院一派灯火通明,新漆的墙壁,新刷的门户,正厅壁上悬了一幅幅大红绸布,贴着金字。靠厨房那边的空地搭了棚子,大师傅领着几个妇人已经开始做菜了,那么大的锅盆和蒸笼,炸鸡腿,蒸珍珠丸,沸腾的油翻滚着泥金的光,连着跳动的火舌,映得人脸上一层肃杀之气,真是在承当一件重大事件。亮晃晃的光晕照亮了院子每个角落,静稳实在中又有些隐隐不安似的,也许这人间的喜气冲上天庭,有仙子要动了思凡的心。可不是吗,我们正在后院里搓汤圆,玉山的大侄儿就坐在仙枝旁边,那肃静的眼和鼻。汤圆有白色桃红色,从手心里一颗颗搓出来,白的是心迹如雪,红的么,是春风拂过了桃枝花朵一颤。仙枝的两颊一片嫣红,细细长长的眼睛会说话,和我比赛谁搓得快搓得多。唉,当此佳节良辰,我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哪,彷佛必得做一桩惊天动地的坏事情才对得起。院脚一株高高的杨桃树,我和仙枝站到石凳上去打,想起京戏里的是「打樱桃」,好好天气的平白惹出一段故事,而我们是瑶池里的神仙,偷了蟠桃,被谪下尘世来了呢。
玉山的大侄儿在阳明医学院念书,叙起来才知道,前几个礼拜他们学校办的演讲会,已见过父亲,他望着我说:「你很像你父亲。你妹妹不像。」玉山叮咛他要特别照顾我们,他的诚恳令人想到仙枝「莲子清如水」笔下的荷叶。
晚上我们过去他家休息,离这里几条巷子,果然是乡下了,一入夜便悄无声息,路边竹丛渗出一蓬蓬泥土的气味,很是呛人。一会儿功夫,他带来一位高个儿男生,竟也是淡江的,去年毕业现正服预官,还是担任前年活动中心的学艺干事,真是碰来碰去都是熟人,好比诗经里的「邂逅相见」,「既见君子」──「怎么这么容易又见着啦」,满心的都是欢喜。荷叶的妺妺雪瓶端来一罐梅子汤和一碟腌梅,好吃得很,又差不多吃光了,梅子也是他家山上种的,山高入白云,寒假的时候正好梅花开,我们玩兴刚刚开始呢,已忙不迭又和人家约定了明年赏花的佳期。
大清早就给喊醒了,是荷叶找我们出去玩,两辆摩托车,淡江的男孩载仙枝和玉山二哥的孩子,荷叶跟我一部。十二月初的清晨寒意凛凛,可是树林间田野上到处蒸腾着薄明白烟,嗅得出暑气犹在,会是个小阳春的好天气。这样的黄道吉日,婚礼也办,丧事也办,中午我们陪玉山进城迎娶的时候,十字路囗就碰着一队丧仪浩浩荡荡开过来,等他们走完,我们再走,也不以为是犯冲了,只觉日光之下,生死都解脱而为人间的礼仪之美。
昨晚到玉井时已经天黑,今儿个才看清楚了,笔直的柏油路,两边种着高大的芒果树,树梢长到中央来连接成拱形,路笔直得望不见尽头,一脉葱郁之气,想象芒果成熟畤,走在路上都有果实掉下来,好奢侈啊。芒果树外面有的是一大片蔗田,黑甘蔗食用,白甘蔗榨糖,夹在路上两旁,长得森森细细好象东北的「青纱帐」。有的是香蕉园,橘子园,柳丁园,橘子跟柳丁都成熟了,一累累的橙黄怵目惊心,我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我们吃的柳丁了,那只有在梦里,梦见蚊帐上挂满的是,来不及的吃,吃着还抓在手中紧紧的,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次是真的了。仙枝也高与的叫:「嗳呀,我们可不是到了花果山。」
骑着摩托车,刺刺的冷风迎面灌来,冲得人杂念俱净,就剩下单纯的兴兴头头,又回到孩童时代似的。一路上扯着喉咙问东问西,荷叶也一直不厌其烦的拉高了嗓门回答,这是龙眼,那是木薯,芭蕉和香蕉不一样在哪里,椰子和槟榔又不一样在哪里,其实原本我都知道的,光是要听听风里他的声音,听着又觉得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些草木,果真稀罕新鲜得不得了。一辆牛车在前面缓缓行着,我们一下便超越了过去,听到牛颈上垂挂的铃当叮叮响,我讶异道:「咦,牛?」荷叶回道:「嗳,牛。」那黄牛大大的褐色眼睛像是看穿了我的心底,笑得温柔而讽刺,走远了,耳边还依稀响着牛铃的叮铃叮铃……车来到一座吊桥,桥头好几棵南洋樱花,该是清明前后才开的,这时却已开了六七分,白色和桃红的花瓣像许多蝴蝶,在晨风里振翅想要飞去,它们一定是晓得我们今天经过这里,赶紧约齐了提早开花,我去摸摸它翠绿的叶子,谢它们的这一番殷勤之意。下了车,五个人步行过桥,桥下的河水一大半涸干了,砂石遍野,满河床的芒草开着银白花穗,沉淀在清晨的烟雾里,远远直到天边。太阳已经升高了,因为雾气太重,只是一轮月白色,映在浅水中摇动,乍看还当是轮满月,一刻的恍惚,竟不知是生在中华民族哪一个朝代里。想起太古文明,天上日月并出,地上光明遍照,而现在的民国世界,有我们一行人走在这明迷的阳光月色中。
荷叶指着远方一片矮树林告诉我们,那也是芒果树,大树结小芒果,小树结大芒果,这倒奇了。本来玉井是全省有名的芒果产地,后来开了曾文水库,自然生态一改变,雨量骤增,常常芒果还没成熟就湿烂了,如今产量已大不如以前。说说走走,又骑回玉井镇上买花,是玉山昨晚叮嘱过的,荷叶说选花是女孩的差事,都交给我们去拣办,他们三个男生隔着花摊等候,却碰到我和仙枝都是没主张的,几朵花不晓拣了多久,还是老板娘帮我们做主,买了黄菊、紫菊、剑兰和两叶铁树。市场的铁皮棚顶搭得很低,光线阴暗,不知是不是花朵的艳色映的,觉得仙枝特别明亮,那荷叶安静候在一旁,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们。这一切真是叫人感到世事安稳,岁月静好,至于玉井之外的天下局势怎么变化,此刻我是宁愿不闻不顾的了。
中午迎娶回来,我和仙枝坐的是殿后的发财车,车里载着几床新制大红被褥和枕头,一下车,已是满地的鞭炮屑,新娘早已迎进去了,急得我们两人直喊冤,生怕再错过拜天地。大门左边站着荷叶,捧了一盘烟,右边是雪瓶雪媚,各捧着瓜子糖果,我们抓了一把糖赶紧往里面跑,问过两三人才晓得新娘在卧室里休息,还没拜天地。一会儿新娘才被簇拥着出来,伴娘是月荣的妹妹,在后面持护着白纱,和月乐长得一模一样,原来竟是双胞胎,我们惊讶极了,想着可别娶错人都不知道呢。新郎新娘拜过天地,又拜祖先、菩萨、门神和父母亲,玉山每拜完一回,便拿眼睛望着我和仙枝微笑,我们也用眼睛报以最诚心的祝福。
太阳很烈,坐在院子里吃喜酒,虽有塑料棚搭,也挡不住刺热的阳光晒得背上发烫。前后院子请了有三十八桌客人,挤得眼对眼、鼻碰鼻,满耳的闽南语一句也不懂,唱机又播送着什么歌曲,反复的一首,只听到伴奏回转的,野蛮的呼凄呼凄,一声声震得人心囗颤动,把我身上一切文明的东西都打跑了似的。正厅里跟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绸布,布上飘浮着一朵朵亮晃晃的金字,泼洒得四处是艳艳的红光,使人要瞌睡起来,而又有正午的清醒。我一直注意着人丛里的玉山月荣,想着中国的婚姻,真是从一片广大的人世里生出来的,好象新郎新娘盛在一只红漆描金托盘上,可以供奉神前,永恒如新。新式的婚礼也看过几回,给我的感覮总是场面都凝缩在两人的世界里,没有深广的人世为背景,等情感如烈火燃烧完了,就真是完了,那场面的单薄实在令人气短。玉山的婚礼让我第一次感到中国婚礼的强大贯彻,而且这样热闹华丽的喜宴中,玉山整个人只是静静的,望到我们时笑一下,就因为他人的清素,这场合便有了中心统一,再怎么喧闹下去都有个静意,不至于得意忘形了。
一场喜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