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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间,她的手又被他牵住,慢慢被握紧。
他宽长的袖口垂下来,冰凉的帛锦扫至她腕间,一动,便痒痒的。
英欢低头轻笑,伸了另一只手过来,将他袖边卷起来。
这一卷,蓦地让她僵在了那里。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黄内里。
那黄色,不似赤金,不似缃色。
却是那般熟悉。
英欢心底一阵冷硬,抬头再看贺喜,见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着她。
贺喜大掌猛地一收,将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时,告诉了她罢!
他开口,正欲说话之时,却忽然看清她身后墙壁上悬着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张扬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却让他的呼吸一瞬间紧骤。
那字迹,他见过。
脑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钦自邰涗归来,于殿上呈给他的那笺纸。
荒为何荒,淫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个字,与眼前这帖字,笔锋竟是一模一样!
贺喜掌上力道更重,低头看英欢,就见她眼中似凝了块冰,也正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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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欢有喜 欢十三
他说他姓何,不是这杵州人。
他说他是行商的,可指间却有刀茧,掌力厚重。
身上那凛凛之气,出口那傲然之言,举止间那隐隐贵气。
还有他身上这袍子的明黄内里。
……
英欢只觉指尖冰凉,胸口先前的雾气已变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那色泽,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胆,敢随随便便用明黄之色做衣?
想开口问,却发不出一个音。
英欢心底越沉越重,或许,本就不必问,还有比这更明白的事么?
蒙顶茶叶,邺齐天家贡品。
那一把湛然之剑,此时想来,俱是帝道之气。
她的唇骤然痛起来,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这男人竟然如此张狂胆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内!
是自大?是自负?还是果真天地不惧,唯他独尊?
便是这妖孽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来越疼,眼前男子的脸亦是僵硬万分,可他又在想些什么?
贺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扬,看向她身后的墙,声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拧断了,英欢不由握紧了拳,使劲挣脱了一下。
却是徒劳无功。
这问话,蓦地坐实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会对那字生出如此反应?
贺喜手上一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头俯下来,贴在她耳侧,又问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写的?”
英欢眼角一抖,事已至此,否认也无用了。
更何况,她容不得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她冷笑,“是又如何。”
贺喜脸上神情变幻莫测,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谢明远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英欢一行已起程离了杵州,浩浩荡荡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将手背至身后,身子侧了一面。
就这么望着她,就着屋内昏黄的烛光,就见她脸上飞霞之色已褪,此时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没了。
再望向墙上那字帖,他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
那笺带了暗色花纹的纸,被他粘在嘉宁殿中御塌的承尘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它。
那十九个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笔每一划,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脑中。
他平生从未被女人如此挑衅和侮辱过!
贺喜胸口沸血滚滚而过,直冲脑门,心间一根弦霎时被人挑断,先前诸事,此时都如明镜一般通透,摆在他面前,只等着他去读了。
一句十年间,二字道强敌。
原来竟是她。
浮翠流丹,风流蕴藉,光明正大地带着两个男人独留杵州,此事想来……
也就这妖精能做得出!
贺喜胸中满腔俱是冷意,他竟会对她动心?
当真可笑!当真可叹!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这般,又有几人能遇得到!
那双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这般美。
贺喜一捏拳,指节作响,恼自己先前一时脑热冲动,竟将那把剑给了她!
两人心中各自思量万分,相对良久,却是一字未出。
案上烛台蜡滴凝了一层,火苗“啪”地一跳,才扰了这屋中静谧。
英欢登时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两眼,背过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认得。”
这屋子,是一刻都待不得了。
只是他,她要怎么办,此时此刻却拿不定主意。
便这么走出门外,顺着夜里愈起愈烈的风,依着那原路飞快地往回走。
脚下生风,长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轻绸如是污了七八分,惨不忍睹。
身后并无脚步声响起,那人,终是没有追上来。
待回了卧寝前,就见狄风一脸凝重之色,正在门前徘徊。
英欢看见他,不知怎的,这心中一下便踏实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气,才慢慢走上前。
狄风听见身后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识地扭头转身,见到是她,沉沉的脸一下便亮了,“皇上!”
英欢皱眉,眼睛只瞧着狄风手中那剑,良久才道:“遣人去后院那屋子,将里面烛台熄了。再让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没有。”
狄风一怔,英欢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却不能多问,只是垂了头,应道:“是。明日还是照常起程?”
听见英欢淡淡“嗯”了一声后,便见她脚下轻移,往那屋中走去。
狄风眸子一颤,看见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迹,心里忽地揪了一下。
皇上与那何公子……
手中之剑握得更紧,抬起头,看着英欢进了屋子,才转过身,使劲一抿唇。
狄风脸色不善,想也不想便朝那偏院走去。
既是要让人去看看那何公子回去了没有,那他就自己去!
只是才走了十步不到,就见前方拱墙处走来一男子,借着月色仔细一瞧,竟是沈无尘。
狄风心口怒气收了些,看着沈无尘一脸急色而来,不由道:“以为你已去睡了,怎么又来此处?明日的事情已安排好了?”
沈无尘点头,左右一张望,问他道:“皇上人呢?”
狄风挑眉侧脸,“刚进去,样子看起来似是不大好,你若无事,便别去扰了。”
沈无尘低眼想了片刻,狠叹一口,“那便罢了,反正明日就走了。”他又看看狄风手中之剑,犹豫了一瞬,仍是道:“那剑,让我看看。”
狄风手一松,将那剑搁进沈无尘掌中。
沈无尘走到院门前悬着的灯笼下,仔细打量那把剑。
墨黑剑鞘映着浅光,在这夜里,是那般诡异的冷。
沈无尘眉间陷了下去,手一点一点摸过那剑,从剑柄开始,一路向下,一毫一厘都不放过。
就在将要到剑尾之时,他的手指一绻,面色凝重起来。
沈无尘将剑举至眼前,看那手指先前触过之处,深刻于上的几条浅浅沟壑,连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字。
看清之后,沈无尘心中大动,再望向狄风时,眼中已是挡不住的慌乱。
狄风眉头更紧,与他一起处事十年有余,从未见过他这模样,不由问道:“怎么?这剑有问题?”
沈无尘一把攥紧那剑,低声道:“剑没问题,只怕……那何公子有问题。”
他低头,不知如何开口,眼睛不禁望向英欢屋内,恰见那屋中亮起了光,透过那竹篾纸,点点洒至窗外。
以皇上之聪慧警觉,当是也已察觉了罢!
英欢于屋中坐在椅上,身侧案几上早有下人摆了书卷墨宝,周到万方,可她此时却无心去看。
下唇微肿,手腕僵酸,浑身上下全是他的气息。
她吸一口冷气,当初竟还以为他便是那良人了,现下想来,果真讽刺。
邺齐后宫三千佳丽……她一阵冷笑,全是这般被他招至回宫的么?
遇见他,是天意,可这天意究竟为何?
英欢手握紧案角,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念,胸口一紧。
若是那妖孽没了,那邺齐国……便可任由征讨了!
骤然间杀心四起。
她蓦地起身站稳,脑中之念晃了几晃,愈发清晰。
杀了他。
杀了他,便可夺了那邺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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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欢有喜 喜十四
贺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脑中凉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身后屋内烛影微闪,眼前夜色愈加缁黑,袍子下摆被风猛地一扬,金边乍露,在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厉的光,耀人心目。
风将厅前门板吹得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烛台上的光,闪了两下,便全灭了。
瞬时全黑了去,只能望见小径尽头院中那一侧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贺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脑中将今日之事缓缓从头过了一遍。
齿间犹存她醉人的香气,掌心仍有她腰间绸面凉滑触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凉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动了真情的罢。
独自走在这碎石之路上,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转念间便忆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内里后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无旖丽之色。
路边老树枝丫横生,却也无人修剪,风中中颤影幢幢,让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来。
贺喜胸口滚滚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万千,所想不过都是下面该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内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给了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应当就是这般罢。
她身边跟着的两名男子,看似人杰,风流气度一朝齐,想必是她多年的亲信。
贺喜脑中蓦地闪过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剑,那剑……
杀气腾腾,刃断犹利,这等勇绝之剑,当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脚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贺喜眼角微微一颤,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杀伐决断一瞬间,堪称是世间奇帅。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能相信,狄风竟会对那妖精臣服至此。
远处之光亮了些,贺喜嘴角划过一抹嘲讽之笑,不知这狄大将军,在那女人的寝宫之内,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战场上那般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