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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骨师之女-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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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人的骨头失踪了。”
  “毁坏了吗?”潘老师问。
  “谁也不知道,四十一个远古人类的骨头完全失踪了。骨头本该用火车运到天津,然后通过一艘美国船从天津运到马尼拉,但是船沉了。有人说装骨头的箱子根本没有搬上船。他们说日本人截下了火车。他们以为箱子里不过是些美国兵的东西,因此就把箱子扔到铁道上,让火车碾碎了。如今谁也不知道到底真相如何。不管怎么说,都是坏消息。”我听着她的话,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都被掏空了。开京所有的心血,他最后一次到考古坑,牺牲了生命——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想像着那些细小的头骨片跟鱼儿一起漂在海水里,慢慢沉到海底,鳗鱼从上面游过,沙子渐渐将它们埋在下面。我又看到骨片被当作垃圾扔下火车。军用卡车的车轮碾过,把骨片轧成比戈壁滩上的砂石大不了多少的碎片。我觉得那些骨头就像是开京的骨头。
  第二天,日本人来把格鲁托芙小姐带到战俘营去。格鲁托芙小姐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可她没有试图逃跑。“我决不会主动离开我的学生,”她对我们说。她的衣箱早已理好,她带上了旅行用的帽子,帽带系在脖子上。五十六个女孩子站在大门口,哭着跟她道别。“潘老师,别忘了上使徒课,”她临登上卡车车厢前,回头叫道。“别忘了告诉其他人,教他们传福音。”我觉得她的告别词很是奇怪,别的人也一样迷惑不解,最后,还是潘老师揭示了她话里的秘密。
  他带我们来到大厅,来到一位使徒的雕像前。他拧动雕像的手,里面露出一个洞,那是他和格鲁托芙小姐挖的,他们把金银钱财和在北京的毕业学生名单都藏在里面。过去的一个月来,他和格鲁托芙小姐两个人一直在忙着这件事情,天天干到深夜。她在每尊塑像里都只藏了一小部分自己多年的积蓄。这么一来即便日本兵发现其中一尊里面的钱,他们这些不信教的人,也不大会从几百座塑像里找到其他藏有钱财的神像。
  万一育婴堂一带环境变得很危险的话,我们就可以用这些钱把学生带到北京去,每次带四五个人分批走。到了北京,他们可以投奔从前的学生或是学校的老朋友。格鲁托芙小姐已经跟这些人取得了联系,他们都同意,若是时机到了,我们只需要通过无线电通知他们我们什么时候到,他们愿意帮助我们。
  潘老师给我们每个人——老师,帮工和四个年纪较大的学生——分配了一座使徒像,教我们分其中的救急款。打从格鲁托芙小姐离开的那天起,潘老师就教我们练习,记住哪座塑像是哪位使徒,塑像里哪个部位木头挖空了藏着钱。我以为每个人只要记住自己负责的使徒像就可以了,可是于修女说:“我们应该大声叫使徒的名字,呼唤他们来保护我们的财产。”我们不得不反复诵读这些名字,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彼得,马太,约翰,雅各一,雅各二,安德烈,腓力,多马,西门,达太,巴多罗买。叛徒犹大没有塑像。
  格鲁托芙小姐离开我们以后,大概过了三个月,潘老师决定我们也该走了。日本人知道山里藏着共产党,很生气,想通过屠杀附近村里的人把共产党引出来。于修女告诉我和高灵,说日本兵对许多纯洁少女犯下了无法言喻的罪行,有些孩子才只有十一二岁。各地都有这种事发生,天津,通州,还有南京。“有些女孩他们没当场杀死,后来她们自己都不想活了,要自杀,”她又说。我们想像得出那种种惨状,即便于修女没有明说,我们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算上四个年纪比较大的学生,我们一共有十二个顶事的人。我们用无线电通知格鲁托芙小姐在北京的朋友,他们说京城沦陷,但局势还算是稳定,让我们等他们的消息。因为火车并不是每天都开,若是我们在路上被困,分散在不同地方成好几天得等着怕是不妥。潘老师给我们排了顺序:第一组由王嬷嬷带队,她们可以告诉大家路上情况如何,再后面是四个大点的学生带领孩子们走,再接着是厨子老婆,王老师,厨子,高灵,我,于修女,最后是潘老师。
  “为什么你留最后?”我问他。
  “因为我会用无线电。”
  “你也可以教我用无线电。”
  “还有我,”于修女和高灵也说。
  我们争执不休,都抢着要留到最后。为了把危险留给自己,我们都很不客气地互相批评。潘老师眼睛不好,一个人留下不行。于修女耳朵不好。高灵脚不好,还怕鬼,一慌就乱了阵脚。虽说我也有种种缺点,可最后却决定让我留到最后,好让我尽量长时间地陪在开京墓旁。
  如今我总算可以坦白,最后那几天我真的是吓坏了。我负责四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一个九岁,一个十二。虽说自杀的念头令我感到片刻的安慰,但坐以待毙却令我神经紧张。每当一群孩子离开,育婴堂里都越发显得又大又空,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响。我生怕日本兵会来,发现了无线电,把我当成间谍,严刑逼供。我给孩子们脸上抹上灰,教她们,万一日本人来了,要把头脸抓破,假装有虱子咬。每个小时我都要向耶稣和如来佛乞求一遍,别管哪路神仙,保佑我们就好。我给宝姨的照片上香,去开京的墓,跟他坦白诉说我心中的恐惧。“我的骨气哪去了?”我问他。“你说我性格坚强。我的坚强都哪去了?”
  最后剩下我们几个,单独呆了四天以后,听到无线电里传来的消息说:“快来,火车开了。”我赶紧去告诉几个孩子。这时我总算见到奇迹出现了,只不知这是西方上帝保佑呢,还是中国神仙帮忙。我惟有谢天谢地,幸好几个孩子都肿着眼睛,眼角还流绿脓。她们眼睛只是有点轻微感染,但看上去十分吓人,谁也不会想去碰她们。我很快想出主意来打扮自己。我把早上我们喝剩的粥倒了一些出来,把稀的米汤倒出来往脸上,脖子上,手上抹了个遍。米汤干了以后,我就变成了个粗手粗脚,相貌难看的老村妇。我又把剩下的米汤倒到个暖瓶里,里面又倒上些鸡血。我命孩子们把鸡窝里剩下的鸡蛋全拿来,连臭蛋也要,都放进篮子里。就这样,我们打扮整齐,走下山坡,去火车站。
  我们出门才走了百来步,就见到一个兵。我放慢了脚步,就着暖瓶喝了一口。那个兵站住不动,等我们走近了才拦住我们。
  “你们去哪里?”他问。我们五个人都抬起头,我看得出他脸上流露出恶心的神情。孩子们抬手抓头。我未曾开口,先朝手绢上咳嗽一阵,随后把手绢折一折,特意让他看见上面沾着血痕的痰渍。“我们到集上去卖鸡蛋,”我说。我们举起篮子给他看。“您要不要来几个?”他马上挥手叫我们过去。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又喝了一口米粥鸡血汤,含在嘴里。我们又被拦下来两次,我两次都大咳特咳,吐出肺结核病人特有的血痰。身旁的小孩子瞪着满是绿脓的眼睛抬头看着。
  就这样,我们到了北京。我从车窗里看到高灵在站台接我们。她斜眼看我下车,好容易才认出我。一走上来,她嘴巴张得老大,惊问:“你是怎么了?”我最后又往手绢上咳嗽一口,吐口血。“哎呀!”她大叫着退后一步。我立刻开怀大笑,笑得都停不下来了。我乐疯了,终于可以松口气,总算安全了。
  高灵跟我抱怨:“这些天来我都担心死了,你就知道开玩笑。”
  我们把孩子们安置在从前学生的家里。接下来的几年里,有的结了婚,有的去世了,有的把我们当作义父义母来拜访。我和高灵住在瓷器口老墨店的后房。还请潘老师和于修女来跟我们同住。至于说高灵的丈夫,我们都但求那家伙早已送了命。
  如今墨店是张家的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怒火中烧。宝姨死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很少想到这位棺材铺张老板。现在他整天支派我们多卖快卖,吆东喝西。就是这个人杀害了我的父亲和外公,给宝姨带来了无尽的苦难,毁了她的一生。可是我转念又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离敌人越近,就越有机会。我决定在墨店里安顿下来,一来这样比较方便,二来我也可以寻找报仇的机会。
  1945年战争结束后,格鲁托芙小姐终于从战俘营放出来了,可是病得不轻。我们四个赶紧跑去看她。她住在一个叫赖利夫人的朋友家里。我们一进门,就看到格鲁托芙小姐瘦得几乎不成人形。从前我们总是开玩笑说西洋女人喝牛奶,所以奶子特别大。可现在格鲁托芙小姐瘦得厉害,脸色也差。她坚持要站起来欢迎我们,我们坚持让她坐着,不必跟老朋友客气。细看她脸上胳膊上肉皮都松了。从前红色的头发现在变成灰白,也稀了。“你怎么样?”我们问她。
  “还好,”她面带微笑,兴致不错。“你们都看到了,我还活着。日本人饿不死我。可蚊子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生了疟疾。”
  学校里有两个小孩子生疟疾死了。可我没告诉格鲁托芙小姐。我们有的是时间,坏消息留到以后再说不迟。
  “你得快点好起来,”我说。“我们回去把学校重新办起来。”
  格鲁托芙小姐摇头道:“那间老庙没有了。被毁了。我听另外一个传教士说的。”
  我们大惊。
  “树木,房屋,一切都夷为平地,全都没有了。”旁边的赖利夫人点头说。
  我很想问问墓地怎么样了,可没说出口。我心里的感觉,就跟知道开京死了那天一样。一想到开京,我不禁想记起他的模样。可我只能记起他墓上那些石头。他活着的时候我爱他有多久?他死了以后,我伤心难过又有多久呢?
  赖利夫人接着说:“等我们在北京找到房子,马上就把学校办起来。可眼下我们得让格鲁托芙小姐快点好起来,对不对,露丝?”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格鲁托芙小姐的手。
  “只要我们做的到,”大家抢着说。“我们都愿意帮忙。我们热爱格鲁托芙小姐,把她当成母亲姐妹一样。您尽管开口,需要我们做什么?”
  于是赖利夫人说,格鲁托芙小姐得回美国去,到旧金山去看大夫。她得先到香港,然后穿越太平洋。这一路上,她需要有人陪伴。
  “你们谁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安排签证。”
  “我们都愿意去!”高灵立刻回答。
  格鲁托芙小姐面露尴尬。我也看出来了。“我不想麻烦太多人,一位就可以了,我想。”她说。随后她叹口气,说她累了。她得躺着休息。
  她离开房间以后,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启口,讨论谁该帮格鲁托芙小姐这个忙。这可是去美国呀!我们都知道,格鲁托芙小姐不但是请我们帮忙。也是给了我们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一份去美国的签证。但是只有一个人能得到这个机会。我仔细考虑去美国的事。在我心利,美国就是基督教的天堂。开京就是去了那里,在那里等我。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去美国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有希望找到幸福。之前我遭遇了种种不幸,去了美国就可以把过去的毒咒,我的坏出身,统统抛到脑后。
  我听到高灵说:“应该让潘老师去。他年纪最大,最有经验。”她忙不迭得跳出来提议,说明她也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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