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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瓮,陶瓮的木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上面蒙着一层灰。他把手伸进去,里面空了,只掏出一块硬邦邦的馍,馍被咬过一口了,月牙形的齿印已经发黑。沉草抓起馍往嘴边送时听见娘叫了起来,“别吃它,那是演义吃剩下的!”他对那只隔年老馍端详着,看见演义血肉模糊的脸刻在馍上,但他放不下馍,“我饿。”他一边干呕一边啃咬,那只馍像盅药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边呕着一边朝外面跑,听见爹愤怒地拍着床板,“别吃了,快滚吧快给我滚吧!”沉草出逃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狗没有叫,雨声掩蔽了刘沉草仓皇迷惘的脚步。第二天清晨刘宅门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窝一样杂乱的脚印。去稻田排水的枫杨树人围着那些脚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现在看起来逃了就逃了,你没有必要再去追打丧家之犬,庐方说,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种亢奋心态中刹不住胯下的红鬃烈马。我带着陈茂和工作队沿着沉草的脚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岭上,我看见沉草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点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绑着五六个包裹,像披铠甲执长矛的武士出征远方。沉草听见了马蹄声回过头,他像个木偶一样站着朝我看。陈茂要拍马上去被我拦住了,我看见他正站在一块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对他喊:“别逃啦,你逃到哪里都是一样,逃不出我的掌心。”他们然像个木偶站着不动。后来他开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将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听见了金属撞击山石的清脆的响声,我猜他把刘家的金银财宝都推到深涧里去了。
只留下一个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着它坐在石崖上等我们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软的,我看见一些灰白色的粉状物从破缝间流出来,发出奇异醉人的香味。
“这是什么?”我问沉草。
“罂粟。”沉草说。“谁让你逃的?”我又问。我看见沉草神情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说,“我爹。”
“你想逃到哪里去?”“找姜龙。”“你想当土匪了?”“不知道。一点不知道。”
被堵获的沉草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他的枪。庐方说我没想到沉草的腰间藏了一支枪。知道内情的人谈起刘家的历史都着重强调沉草和长工陈茂的血亲问题。他们说沉草的诞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溃消亡的一种自动契机,你要学会从一滴水中看见大海。他们说沉草的诞生预示着刘老侠的衰亡,这里有多种因果辩证关系,我无法阐述清楚,我只能向你们如实描绘刘家历史的发展曲线。我知道你们感兴趣的还有旧日的长工后来的农会主席陈茂。陈茂其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形象。他的出现与消失必将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种参照系。庐方说过枫杨树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陈茂才得以向前发展。他至今缅怀着那个腰挂唢呐肩佩长枪的农会主席陈茂。我问陈茂后来怎么样了?庐方面露难色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说了一句讳莫如深的话:你能更换一个人的命运却换不了他的血液。他还说,有的男人注定是死在女人裤带上的,你无法把他解下来。
1950年也是陈茂性史上复杂动荡的一年。那年陈茂与翠花花割断了多年的蛛网情丝,被他的唢呐迷过的人们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轨。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亵的脸上起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他重返青春,浑身散发出新颖的男人的魅力。女人们给陈茂提亲络绎不绝,陈茂总是笑而不语。女人们说“陈二毛你让地主婆掏空了吗?”陈茂就端起枪对她们吼,“滚,别管我的鸡巴事,我要谁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陈茂要的是谁。
陈茂是半夜潜进刘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净,夜空中听不见春天情欲的回流声,他的身体很平静。他挎着枪站在刘素子的窗前,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从前多少个深夜他这样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陈茂的心情很古怪,既不兴奋也不紧张,仿佛是依循某个宿愿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见刘素子养的猫伏在窗台上,翡翠色的猫眼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你他妈的鬼猫。陈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枪上的刺刀对准猫眼刺进去,刺准了,猫眼喷出暗血猫呜咽了一声。陈茂用刺刀轻轻撬开了木窗,跳进了东厢房。他看见刘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着,陈茂知道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刘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刘素子真实的乳房,硕大而饱满,他想刘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这么撩人的乳房。陈茂从脖子上拉下汗巾轻轻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后他把她从被子里抱起来,那个绵软的身体像竹叶一样清凉清凉的。他奇怪她怎么还不醒,也许在做梦。他抱着她走到院子里时听见那只猫又呜咽了一声。陈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猫又呜咽了一声。被劫的女人终于醒了,她在陈茂的怀里挣扎,张不开的睡眼像猫一样放出惊恐的绿光。“姜龙,姜龙的土匪来了!”
陈茂抱紧女人往门外跑,他看见翠花花屋里的灯光亮了,翠花花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跟着他们。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头,“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骚货。”翠花花不吱声地抓他的枪,他闪开了继续跑,他听见翠花花被什么绊倒了,翠花花终于喊起来,“狗,快把她放下!”
“你再喊我一枪崩了你。”陈茂把刘素子举了举说。他抱紧那个冰凉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风却是潮红的掠耳而过,他觉得怀里的女人越来越凉,他冻得受不了。他必须把那个冰凉的身体带到他的体内去。陈茂飞跑着,他听见自己跑出了一种飞翔的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梦却比梦境更具飞翔的感觉,他朝着蓑草亭子那里飞跑,他看见蓑草亭子耸立在月光地里。它以圣殿的姿态呼唤他,他必须飞进去,飞进去!“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女人在他怀里喊。“非碰不可。”陈茂咬着牙说,“我早晚都要把你干了。”“你是谁?”女人睁大眼睛,女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陈茂。”陈茂想了想回答,“我不是姜龙,我让姜龙先走一步了。”陈茂把刘素子放到蓑草亭子下,他抬头看见锥形草顶下飞走了一对夜鸟。这真是一个做爱的好地方,陈茂无声地笑着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个雪白清凉的胴体微微泛着寒光,他闭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后停留在高耸的乳房上。他感觉到女人已经瘫软了,但他的身体也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颤个不停,他嘴里咝咝地换着气,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早晚要把你干了。”他咬着女人的乳晕,听见铜唢呐从身边滚出去,当当地响。庐方说他曾经感觉到陈茂和地主一家之间存在的神秘的场。但他理不清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问陈茂,陈茂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陈茂说,“要么我是狗,要么他们是狗,就这样,我跟他们一家就这么回事。”庐方不知道陈茂对刘素子实施过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从刘宅门洞里跳出来,拉住他告陈茂的状,说刘素子怀孕了,怀的是陈茂的种。庐方说你别诬陷我们的干部,翠花花指着天发誓,她说长官你可别相信陈茂,那是一条又贱又下流的狗,他干遍了枫杨树女人最后把刘素子也干了,你去看刘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庐方后来去找陈茂核证,陈茂坦然承认,他说我是把刘素子干了,他问庐方干革命是不是就不让干刘素子,庐方答不出来。他考虑了好久,决定撤掉陈茂的农会主席,下掉他手里的枪。他记得下枪的时候陈茂把步枪死抱住不放。他脸涨得通红吼,“为什么不让我干了?我恨他们,我能革命!”庐方说他心里也怅然,但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队能把陈茂从蓑草亭子梁上解下来,却不能阻止他作为枫杨树男人的生活。庐方想在枫杨树找到更理想的农会主席。
那天凌晨下着雨,也许不是雨,只是风吹树叶声。沉草记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声中蜷缩着,他看见自己幻变成一只黄蜂躲在罂粟的花苞里吸吮着,嘴里一股熏香,他的睡眠总是似醒非醒。鸡啼叫了第一遍以后,雨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听见窗户被什么硬物敲击了一下,一个影子雪白冰凉地映在窗纸上。你是谁?影子不说话。沉草想披衣下床的时候听见姐姐说,“沉草,你如果是刘家的男人就去杀了陈茂。”“你说什么?”“我去摘罂粟,你去杀了陈茂。”
沉草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游。那阵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草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东厢房跑,看见爹蹲在姐姐身边,姐姐躺在地上,白丝绒旗袍闪烁着寒光,他看见姐姐的脖颈上有几颗暗红的齿痕,还有一道项圈般的绳迹。梁上那根绳子还在微微晃动。她把自己缢死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缢死?沉草看见爹在掩面哭泣,爹说,“好闺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草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情轻松自如。沉草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草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搓着他的脸,“她去了,沉草你怎么办?”“怎么办?”沉草僵立着任凭爹的手在他脸上搓压,他回忆起小时候陈茂也这样搓压他的脸,以前很疼现在却没有知觉了。你怎么办?沉草摸摸腰间的枪,枪还在,已经好久没使用过它了。沉草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去把陈茂杀了。”沉草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草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声,“沉草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候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沉草回头看着三人相互缠拉的场面觉得很好笑,他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去?”他看见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脸乌黑发青,爹推了他一把,说,“沉草,去吧。”那时枫杨树人还不知道刘家大宅发生的事。地里的人们看见刘沉草从家里出来,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见熟识的人就问,“陈茂在哪里?”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他们说你找陈茂干什么?沉草说他们让我杀了陈茂。人们都一笑了之,以为沉草犯魔症了,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有人头一次当沉草的面开了恶毒的玩笑,“儿子不能杀老子。”沉草对此毫无反应。他经过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后听见蓑草亭子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