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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之后,曾庆璜傻眼了。除了三室一厅没错之外,楼层变了,一楼;环境变了,没有花也没有草,到处是脚手架,小区还正在建设中;交通不便利,柴米油盐全没配套商店;电话不用说,在这房子的交换之中无声地取消了。
曾庆璜找了局长,局长说:“你这是干什么?一会儿同意搬家,转身又要搬出来。老干部哪!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曾庆璜顾不得许多了,直统统地说:“你们欺骗了我!”
局长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关于干部房子的分配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能够欺骗谁的,它是局党委集体讨论,形成了决议的!局长让秘书找出文件请曾庆璜过目。曾庆璜还真过了目。然后向局长道歉说:“对不起了。”他下楼抓住老干部科科长,科长说:“天啦,您别吓我,我可是让司机送您去陈家墩小区的。”
曾庆璜这才准确知道了那个荒凉小区的土里叭叽的名字。他气冲牛斗去质问司机: “你那天送我去看的是陈家墩吗?”
司机梗着脖子反问:“你这话稀奇!您说那不是陈家墩是什么墩?”
曾庆璜这一气非同小可,气出了心脏病。躺在心血管病房里他还平静不了。他死也想不通,分明自己比局长有政绩有才能,怎么就是他下台?党难道不是最讲实事求是的吗?
曾庆璜已没有关系的亲家来医院看他,给他解开了心里的死结。
“是的。党是实事求是的。党考察一个干部是要全面考察的。领导工作哪有你这种搞法?到处题字,表态,许愿,话一出口一清二楚,没有回旋余地,我们国家还穷,哪有钱给人家。你许了愿,不给,群众有没有意见?有。有就闹、吵,安定团结就完了。”
只需寥寥数语,曾庆璜茅塞顿开。他吐出一口极长的叹息。这才了悟从政为官的玄机:要糊涂!他突然想起儿子曾看过的一本书《模糊数学》。儿子看得津津有味,对着空中自言自语宣称:“模糊数学是当代的指南!”
曾庆璜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狗屁不通!他既指这句话的语法也指其意义。他非常非常讨厌儿子的狂妄。
出院之后,曾庆璜的情绪从亢奋转为低沉。他在没有花草的小径上散步,一走几个小时。直着眼睛,谁也不搭理。头戴贝雷帽,手背在屁股上。垃圾经常倒在垃圾桶外面。住了几个月,邻居还不知道这老头姓甚名谁,但显然不喜欢他,一般人都喜欢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头。
曾庆璜住一楼,由于他这栋楼与周围的农村接壤,附近的农民都习惯在他窗户底下倒垃圾和撒尿,翻着黄色泡沫的尿液沿着墙根流到他阳台边缘。曾庆璜不想得罪邻里,只想委婉地提醒一下大家,便在撒尿处贴了一张醒目的标语:此地不是杀人场,为何鲜血满地流?
如今的农民不是没文化,是文化不高,理解能力不行,偏又有刁蛮之人,一把撕下标语,冲着窗户叫喊:“写得吓死人的话,你是个神经病吧?”
自杀那一天,曾庆璜是去武昌梨园医院看了病回汉口的。那天天很热,医生也没有好脸色,他们接待的高级干部多了曾庆璜算什么。曾庆璜好不容易挤上电车,一直站着,前胸后背汗了个透湿。电车到武昌桥头堡,却又停了,一停十几分钟,曾庆璜问售票员车是不是坏了?售票员却嫌他说话凑得太近,横他一眼,说:“当然是坏了。不坏还停着?苕货!”
夕阳正在西下,路上人流滚滚,江上飞鸟盘旋,都在回家。都在回家。曾庆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呆呆望着被夕阳映照得金红的长江,至于他想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望了会儿,出人意料地翻上桥栏栽了下去。这时售票员正把头伸出窗要叫乘客上车,她的叫声变得恐怖凄厉。
第十三节
曾实在桥头堡拦了一辆出租车,我问现在去哪儿?我说我想看看他父亲的骨灰。曾实说他也这么想。骨灰在家里。哪个家?居仁里吗?不,陈家墩。
“我已经搬到了爸爸的房子里,我看谁来赶我走。”曾实说。他在搬家的那天放了一架大鞭,很多人出来看,他当众拔出在西藏买的腰刀戳在垃圾和尿的混合堆上,从此窗下就干净了。
我说:“你真是一点没变。”
“变了。”曾实说,“我为七年前‘老会宾’的婚礼感到羞愧。我向你道歉。”
“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工作?不是听说你出国定居了?”
“我怎么会在国外定居呢,我天生一个黄皮肤黑头发。不过我不愿挨整受欺负,万一……万一我就走,我有足够的钱。我在深圳工作,收入较高。可我还是喜欢住武汉,我在武汉就可以安心搞研究。”
我想起了苏玉兰,话欲说又止。在人家悼念亡父之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一个服饰素净简单,相貌平常的女人开门迎接我们,递出两双拖鞋。曾实给我介绍说:“老婆。”
曾实亲切地拍拍女人的肩,“老婆,客人一定饿坏了。”
女人说:“天这么热,肯定渴一些,先喝冷饮吧。”
我说:“好,正想喝。”
“喝完冲个澡。我这儿有衣服给你换。好吗?”
“好。”我说,我也正想冲澡。这女人真像熨斗,处处熨帖人的心。她不像外面的传言那么绝色,也不是情妇是老婆。
我们三个人一同整理了曾庆璜遗留下来的书籍。他在最近写了一幅字,夹在十六开本的线装《文心雕龙》里:
历史就是木偶戏,走出一个小孩,敲着小鼓,后
来便离去了。您期待某种新节目,但走出来的是另一
个小孩,敲着另一只小鼓,后来也离去了。
我说:“准是一个哲学家说的话。”
曾实说:“对,隆弗洛。这些个哲学家们!”
女人说:“对不起,我实在有点怕沾这些东西,因为我和、和父亲从来没见过,觉得阴气沉沉的。”
曾实说:“去吧去吧,本来是要你别动手嘛。”曾实和女人相视笑笑,女人出去了。曾实对我说:“她就是性格好,从不来假的。”
不知道爷爷可听说了曾庆璜的死讯没有?我想去和爷爷聊聊。天气晴朗,红日白云。爷爷肯定在滨江公园2的柳树下吹江上的来风。我走进滨江公园,满目都是一堆一堆下棋打牌的老人。在江边的那株柳树下,我看见了爷爷闪着青光的后脑勺。他和几个老人坐在一块儿。他没看见我。他举起电子打火机给一个老太婆点摩尔香烟,老太婆十分内行地翘着兰花指吸了一口,几个老人哈哈大笑。他们在模仿当前的年轻人。
我真为我七十八岁高龄的爷爷主动给女士点香烟而高兴!
瞧他多健康多有骑士风度。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武汉
一冬无雪
1
那一年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早早醒了,知道还早得很,就仰面躺着,瞪着天花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剑辉为什么突然对我说唉一冬无雪呢,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听了这句话没吱声就睡觉了。后来就出了事。出事之后,我一次又一次细细回忆剑辉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就发现这句话不对头,越琢磨越不对头,因为剑辉总是在预感不妙的时候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困呢?真该死。
老楚却说没什么不对头的。他说剑辉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思维呈跳跃状态,说话老是出人意料。老楚在这大难关头显得格外笨蛋,手足无措,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尽说蠢话。他说他很乱。他的什么乱呢?他的妻子被无辜抓进了牢房,他不去奔走呼号,不去设法解救,却只是皱着眉对妻的同事说对不起,我很乱。这种男人!没血没骨!可他的外表是这么壮健。他的额角方正,充满了不可屈辱的气派。我曾暗暗地思慕着他,怀着混乱的羞耻心暗暗地思慕着我好友的丈夫,几年的思慕在几天之间烟消云散了,我顿时觉得自己格外干净、磊落、松快。我对他说:“我来干!”我把三个字吐得落地有声。
我坚信剑辉是无辜的,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能干的医生。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她也许有失误,但她没有玩忽职守。她不能戴上玩忽职守罪的罪名,我坚信这一点。
事故发生后,剑辉暂时停止了工作,成天在小办公室里写事故经过和思想认识。写了在科里念,念了又重新写,院长和科主任都希望她一步步提高认识。
可有一天剑辉突然被公安局带走了。
这事弄得全院沸沸扬扬。我上班碰上的第一个人就用一种很特别的口气告诉我: “李大夫被捕了!”
被捕?
听起来似乎回到了战争年代。
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拼命敲那间小办公室。我把全科的人都敲出来了。
“你冷静一些!”科主任摇着我的肩说,“你要冷静一些。李大夫是被捕了,但也许坏事变成好事,法律比什么都公正。我们要相信法律。”
“不!不!”我说。一团火热的悲愤壅塞在我心里,逮捕对一个无辜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同事们围着我,眼睛不眨地望着我,好像望着一个虎口脱险的人。我明白他们的想法,那个夜班本来是我的,剑辉为我换的班,既然剑辉都没能避免那场事故,那就谁也避免不了。劫数已定,就看哪个人碰上。这就叫玩忽职守吗?
李护士长过来驱散了人群,对我说:“你回宿舍休息去吧。别在这里瞎激动,让人看笑话。”
院里有许多人幸灾乐祸,这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倍觉剑辉的冤枉。
我跑到区法院刑庭办公室,劈头就问:“劳驾,请问谁办李剑辉的案子?”
一个瘦小苍黄的年轻人夹着一支燃烧的烟,他用一根指头顶了顶法官的大盖帽,严肃地反问:“你有情况反映?”
我说:“是的。”
他啪啪捻了两记响指,应声过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小青年,当然也穿着法院制服。小青年拿了纸和笔坐在旁边。
法官说:“说吧。首先介绍你自己的身份。”
这下我明白他的身份了。我说:“你们凭什么逮捕李剑辉?凭哪一条哪一款?”我哗哗地翻着刚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司法手册》,说:“受逮捕的人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你们查清了什么?连我这个始终的现场目击者你们都没有调查过!二、可能判处徒刑以上刑罚;这就是说你们已经准备判她徒刑了?”说到这里,我垮了,泪水呼啦一下流出来。
“胡闹!”法官说。
我很响地合上书,把它掷向他。他慌慌张张接住《司法手册》,声色俱厉,说: “胡闹!”
小青年站起来大声说:“这里是司法机关,我们这里是有法警的!”
“你们太不讲道理了!”我叫道,“李剑辉不可能玩忽职守,你们应该全面了解她 ——”
“法警!”
我七窍生烟。法警怎么着?强行赶走一个来讲道理的人吗?那我去哪儿讨公道?
“李剑辉没有玩忽职守,我当时在场!”
“法警!”
一个法警冲进来,提着电警棍逼视着我,说:“看在你是一个医生的份上,我客气地请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我说。
我忽然想豁出去算了,和剑辉一块儿坐牢,免得一辈子负疚一辈子在人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