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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许多。她如今不踢球了,开始写诗,但方格稿本似乎比绿茵场地更自由不羁,更吃力。当她沉浸入一首诗的上下构思时她的眼睛几乎已完全不看周围的人,偶一抬头,目光也凶巴巴的,变得更加严厉,不如意,烦躁不安——只有我的走近才能稍稍使这样一双流露野性的眼睛安静下来。
我阅读过很多她在三个月的写作期间上交上来的练习作业。体裁包括:评论和鉴赏,随笔、诗歌。她在诗歌上显露出来的才华令我这样蹩脚的教师暗自吃惊。我常常在从课堂返回家的路上激动不已,之后整夜整夜地思考她的问题,或一些诗篇段落,它们像刚刚扔进一堆规模不大的篝火堆里新拾来的木柴,劈唎啪啦使火焰一下子窜高了许多,我也时常在她的作业本子上写上很多热情激赏的话语。她是全班最出色的学生。她的领悟力和天份散发出一股纯洁的气息。诗句像她浓密的黑发富有朝气、笔直无畏闯入读者的内心。我试图在诗作和她的人之间作出区分,什么是诗歌以外的她或诗歌内的她?我变得茫然失措。不知不觉把很多写在她簿子上的批阅文字写成了一封封炽热的情书。
写作——我的一个最色情的举动。甚至比我的心灵或眼睛,比我的手都更早地完成了种种秘密的抚爱,到达恋人身边,到达了她身上,她那咬牙切齿地希望着,期待着,满怀深情的世界……
文字是最初的春风,最早一批轻盈的讯息,传递了我们之间十九岁的爱。我在写给她的最早一批文字里动用了我最深的心力我全部的修辞才能。
她写了一行行湿润的诗。
那年冬天,我在黑板上教过的女诗人有:萨福、克丽斯蒂安·罗赛蒂、狄金森、勃郎宁夫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雅娃、米斯特拉尔、索德格朗、拉斯克·许勒……。这些人名是这样的熟悉,我此刻写来,如在重温往昔生活的情景。每一行诗人名字下面,都有我们砰然心动的爱情岁月。诗人们的名字,像夜海中的灯塔,标示着航行海面的辽阔水域。一束束骤然间明灭的灯光照射过来,唤醒着同样汹涌波浪的夜海景像。那些深海中的蓝色水雾和悲惨白浪相交织,一排排巨浪席卷而去时相互撕咬裹挟着的水流(我在回忆全班诵读诗歌的朗朗书声,回忆所有稚嫩可爱的嗓音中间最稚嫩的那个声音——带有少女刚发育完毕时的口腔音域。陡直的情感起伏。倨傲的胸腔声。小心翼翼抬眼一看的羞怯举动……)
我把她的诗稿(练习本)全部保留起来,从一开始就预备起来,从一开始就预备好了终于谱就的长别离。我有时靠翻查和重温某个温馨的字眼,某句格外费解的诗行生活。她在一首诗里调侃地谈到她的“心上人”。她很少把一首诗写得空洞无物。她可以把一首爱情诗写得充满了义愤,却从不让人感到无聊的空洞,或刻意的偏激。她的诗风直白,严峻,很少给人予含情脉脉的印象。
这是一种既使在无助时也要把心捧出来,把话说清楚简白的诗人——从不因为无助而呻呤。在别人呻呤的地方,她哑然(因为用尽了力量),而这是真正的无助……
我们愈来愈靠近,甚至肌肤相亲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在这之前,我们俩全部都被交织着幸福憧憬和未来颤栗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们像双眼被布蒙着的人一样摸索着前行,让各种身边事情牵着走。我们正在享受恋爱之初懵懵懂懂的激情幻想。我们每次见面都含含糊糊地相处——我指的是在人多的公众场合,在课堂,学校内。装着若无其事,甚至眼皮都不敢朝对方多抬一下,而每次一起上完课,一起集体出游之后,都弄一身紧张、热乎乎的热汗。在和学生们聚坐在一起时,我有时会大声哗笑,忽然间人群的头顶上有时掠过一道女性近乎于哀鸣的目光——我会突然笑声顿失,心里感到无端的惆怅。那种感觉在随时告诉我她在哪里,她此刻的位置,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第六感官是伴随着她的,仿佛生长在她那里。那个时刻心系着她的第六感日夜煎熬着我,就好像一名被关进了狭小囚室的人,被迫每一夜亮着灯睡觉。这种初恋的疾痛和痴情导致的身体感应过份的灵敏。在人的一生中持续的时间和阶段并不太长久,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耗费人体内的精力。它可以在极短的几周几天里,使坠落情网者失去理智、憔悴不已——它仿佛是在用暗哑无声的苦楚酿制最终的爱的醇美甜蜜。它是很厚实,密不透风的那一圈酒窖酒瓮口子上的封泥。隔着大肚的瓮坛,我能感觉到内部酿制中的酒汁的微妙变化,它的温度正和种种看不见的酵母相链接。一种冉冉上升的香气,正在更迅速地日夜到达我欣喜若狂的唇际……
第三部分两把吉他(2)
她在走廊,和她在一起的女伴是谁。现在她来了。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她的叹气鼻息是火热的。她用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在本子上胡乱地写着、画着什么。她在我背后肩膀上方,趴在那些看热闹的同学身后(我正在弹奏吉他)。她像孩子般顽皮灿烂地笑,试图博取我的注意。我连头也没抬一抬,我那被爱情烧炽着的颈脖仿佛化作了无生命的石膏。我暗自羞愧,而她一声不响背转过身去(我能看见)生气了,她生了气,至少要在半堂课左右长的时间里不理睬,而且是决意不会往我这边看一眼。正如我有时候看见同学中也有成绩优秀的学员,尤其男生,课间休息时主动坐到她位置上和她交谈(他们大概在相互赞许对方的诗)时,我心里有一种类似妒嫉的情绪默默噬咬着……当我走过空无一人的楼梯,我闻到了她身体的体香,一种汗浸润了发丝的女孩子的健壮顽皮。那香气跟世上别的东西都不一样,那香气年轻而幽暗,宛如黑暗中振翅高飞的云雀。它会在我的心上啼啭逗留告诉我一个个并不确切的有关爱情的消息……自从上一次在火车巷里甜蜜地邂逅(并没有身体接触,只是俩人第一次私底下安静相处。恋爱的钟表上开始有了第一下秒针颤栗的向前移动……)我俩仿佛都已确信,向对方发出的讯息已被证明(从眼睛里)是明确有效的。眼前的天地已豁然开朗,只是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跨第一步(即使手拉着手)。我注意到,后来,她身上的香气更壮严专注起来,更令我激动了。在我眼里,她像是一下子又大了几岁。变得像个懂事的大人了(她会用类似妈妈或姐姐一样的眼光耽忧地从远处看着我),但是,在人多的场合,我一时无法分开心,无法面对,朝她爱理不理时,她又突然憔悴得像个泄了气的卑怯的小学生。因此,她在两节课之间有很多种样子和表情。她又是那种死不愿说,死不开口的倔强脾性……直到来年的一月,我们有走到一起的机会。在这之前俩人真是吃足了互相思念、猜疑的苦头。
那年县城的东门大街正在扩建。老护城河段上的桥梁拆除后,在新桥落成前夕临时搭建了一座木制的简易桥。桥的东西两岸,到处都是脚手林立、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班上有一名学生,他的妹妹结婚,家里置办喜酒。他就热情相邀全体师生去他家。那是一个星期一的傍晚。1990年1月的隆冬季节。风刮得乡野耕地一片灰白,我们把原定那一晚的课程挪到了下午。两节课罢正好是吃晚饭时间,大家都热情高涨,一付窃窃私语惟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同学的家在距城十五里路的乡下。五点半,那名乡下同学带头,二十多辆脚踏车开始往预定的目标开拨。
这之前,整个写作班期间,我们也曾有过几次集体出游,大家在一起玩得热闹,但这次的意义不同,一是去这么远的乡下,大家都有点好奇;二是我们的学期很快就要毕业了,这可以说是毕业之前最后的一次集体联欢。二十多辆脚踏车的队列足足拉长了有一里路的距离。我落在最后面。我在锁上教室门的最后一刻突然有了个激动人心的主意。“我的车胎坏了……”我说:“我骑谁的车子,带一个人……”
两个男的骑一辆车,毕竟太可笑。剩下的肯定是女生。而那天参加的女生,总共只有四名,推了各自的车乱哄哄聚在校门口的学生们一齐嚷嚷:“老师带英子——”大家全心照不宣,我所谓“带一个人”指的是谁。
我又看到那辆轻巧的紫色女脚踏车,看见那辆车,我就像看见了久违的亲人,眼睛都不舍得从车身车把手上移开。冯建英正站在车龙头左边,微低着头,显得顺从而大方。没有特别逗人注意的异样表情。“走吧许老师。”
她答应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三人听得见。
先头部队往大街上一哄而散。不知不觉中,她那辆香气的脚踏车已经到了我手上。我往前推了几步(她跟在后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又停下车,低头用手故意摸摸轮胎“气足不足?”
“足的。”她说。
我在她温柔的嗓音中上了车,她坐上来。我感到了她身子的小巧和轻盈。我又故意晃悠龙头:“哎哟,第一次骑,龙头真活。”我笑了,她也笑了。我感到一件重大的事情正在降临。“路总蛮远的,半路上摔下来可别叫我陪……”
换了别的女孩,也许会说:“你敢!”“那不行,找你算帐!”在冯建英这儿,我只听见同样温柔的轻轻一句:“不会的”。
仿佛在说给路上的晚风听——而隆冬旷野上的寒风也变成了暖洋洋的春风。
我至所以提到或记得东门那座简易临时的木桥,是因为俩人上桥时,她早早就从车后座那边溜下身来,同时一只手还推着脚踏车,一路小跑,跟我上了车。我记得她在身后“哎哟哎哟”的欢情。她的情绪高涨。当我们推车上桥时一轮残月挂上湛蓝的夜空。天很快就要暗下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天的那个晚上,那个暮晚,那一幕星月高悬的深寒夜空。我的身体内升腾起无限的青春热情。我们过桥时仿佛在展翅飞翔。那样一座简陋杂乱的窄木桥,想不到却容纳下了我一生最初的幸福。轮胎和脚步声在木头板上“隆隆”作响。咯隆咯隆,整个底下的河床都感到了震动。这人世间刹那之际的幸福容不得人们多加逗留、思考。转眼之间,我们已经来到河的东岸。她已无声而熨贴地坐在我的身后。“坐好啦”,“嗯!”。桥的下边是一段长长的陡坡,两旁堆满建筑用的木料,砂石,水泥预制件。橡胶的车轮胎很容易打滑。当我环视左右,我发现过桥时落在后面的学生们全都远远地骑到了前面,仿佛在进行一场全体脚踏车越野赛似的,连刚才陪着冯建英的一名女生也快快地往前追赶——仿佛急于要把尽可能多的大路和旷野留给我和她……
旷野无声。
第三部分两把吉他(3)
高悬的月亮在我俩头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村庄上的狗吠声。农耕小路上的拖拉机由近至远的声音以及在我们身后,新建城区一下又一下的打桩机声。广阔的田野几乎尚没露出冬麦的嫩青色。土地还是褐黄色的、黝黑的,是一年中最深沉苍凉的色泽。枯瑟杂树、苇草的小河边,尚能窥见一蓬蓬横阵,不久前积融着的白雪。夜空充满了针砭人肌肤的霜寒的白光……
“后头冷吗?”我问她。
“不冷。”
“手好,好抱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