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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帮助不大。简装的橡皮泥,反倒实用。病人们可以像孩子一样瞎捏,尽情地发挥想像力。听说从他们捏的玩艺里,还能推算出病情好坏呢……
售货员嘴快手也快,把带有麦当劳和恐龙图案的大盒橡皮泥,麻利地收起来,递过一种色彩艳丽的筒装橡皮泥。
老妇人很感激地看着售货员,轻声道着谢,然后细察新品种的成色。
售货员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老人露出不很中意的样子说,基本还可以吧。只是有没有更多一些的呢?
售货员很遗憾地说,这种橡皮泥的颜色,已经是最丰富的。你就是跑遍京城,也不会找到比它颜色再多的橡皮泥。您这么大岁数了,家里还有病人,差不多就得了。别累坏了自个儿。
老妇人急忙解释,我不是嫌这橡皮泥的颜色少,是嫌它的分量少。
售货员恍然大悟道,是这样啊,那我们还有大桶装的。都是专给幼儿园团体购买预备的,够一个班小朋友捏着玩了。没想到你儿子一个人能用了这么多。说着,她从柜台角落拖出一个铁皮桶,看起来分量不轻。
老妇人再次察看,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说,谢谢你啦。我儿子个子很高,手也很大,手指也粗,那些专为娃娃预备的橡皮泥,对他来讲,太精巧了些。这种正合适。
老妇人交了费,把售货员为她精心捆好的橡皮泥桶抱着,预备离去。售货员向她扬扬手说,您老多保重吧。看得出,您那么爱自己的儿子,他得了这样的病,您一定特难过。
老妇人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极为洁白的牙齿。虽然按她的岁数推算,这是假牙,仍让人感到她压抑不住的快乐。她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儿子并没有什么病,他很好,很健康,是个很棒的电脑工程师。
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那位热心的售货员,还有在一旁偷听的我。谜团没有揭开,越结越死。
老妇人说,事情是这样的。
我儿子小的时候,手很巧。我给他买回各种各样的玩具,让他开发智力。有一次,我买了橡皮泥,就是你说的那种老掉牙的货色——只有十二色的一小盒。他用它们捏小鸭子、小轮船,活灵活现的。有一天,他捏了一只大萝卜。就是童话剧里,小兔子和小花狗团结拔起来的那种萝卜。圆圆的,大大的,红红的,上面还长着翠绿的缨子。我喜欢极了,还有骄傲和自豪。我把这个萝卜小心地带到单位,让同事们看。大家都说这不是那么小的孩子能捏出来的,没准是哪个工艺师随手的小品。我听了以后,心中甜似蜜呀。回到家后,儿子跟我要那个萝卜。我说,干嘛呀?他毫不在意地说,把它毁了,重捏啊。红色的归到剩下的红泥堆里,绿的归绿的。我很可惜地说,那这个萝卜不就没了吗?他睁大天真的眼睛说,可那些橡皮泥还在啊,我还可以捏别的呀。我说,不成。过几天,就是六一儿童节,单位里要是组织展览,这个萝卜就是上好的展品。你不能把它毁了,我要留做纪念。
儿子很听话,不再要回他捏的萝卜了。过了一段日子,他悄悄问,你们单位开过展览会了吗?我说,今年没开。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说,我想要回那个萝卜,让它回到我那一堆各色的橡皮泥里,这样,我就可以捏其他的东西了。我不耐烦地说,这个萝卜我还想留着呢。你该捏什么就捏吧。儿子又怯生生地说,妈妈,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一盒新的橡皮泥呢?我说,为什么?原来那盒不是挺好的吗?儿子说,那个萝卜走了,它的颜色就不全了。我敷衍地说,好吧,哪天我得空了,就给你买。那阵子,我一直很忙。更主要是不把孩子的请求当回事,总是忘。孩子问过几次,我心里烦,就说,你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好了,颜色有什么要紧的?大模样像了就成。我儿子很乖,从此,他再也不提橡皮泥的事情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在桌子上,看到了儿子用橡皮泥捏的新作品。我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摆在那儿的——一只胡萝卜,身体是蓝色的,叶子是黑色的。
我当时应该警醒的,可惜忙于工作,不愿分心,就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从此,儿子再不捏橡皮泥了,我也渐渐把这件事淡忘。直到他长大成人,几十年当中,我们都从未有一次再提过橡皮泥这个词。
前几天搬家,从尘封的旧物中滚出一个铁蛋似的东西,我捡起一看,原来是那只蓝色的萝卜。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被保存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手心,还感到儿子当年的无奈。我从中听到了强烈的抗议和热切的渴望。我想赎回我当年的粗暴和虚荣,想完成我曾经答应过的承诺……
她说到这里,头深深地埋下了,花白的头发像一帘幕布,遮住了她的眼睛。
老妇抱着橡皮泥桶,缓缓地走了。我也随之定了一件礼物,离开了商场。我决定,在送给小朋友生日礼物的同时,送给他的妈妈,一个故事。
只听得售货员在后头喃喃地低语,谁知她的儿子还记得这回事不?会原谅他妈妈吗?
第三部分向红柳忏悔
30年前,我在西藏阿里当兵。
这世界的第三极,平均海拔5000米,冰峰林立,雪原寥寂。不知是神灵的佑护还是大自然的疏忽,在荒漠的皱褶里,有时会不可思议地生存着一片红柳丛。它们有着铁一样锈红的枝干,凤羽般纷披的碎叶,偶尔会开出谷穗样细密的花,对着高原的酷寒和缺氧微笑。这高原的精灵,是离太阳最近的绿树,百年才能长成小小的一蓬。到藏区巡回医疗,我骑马穿行于略带苍蓝色调的红柳丛中,曾以为它必与雪域永在。
一天,司务长布置任务——全体打柴去!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原之上,哪里有柴?!
原来是驱车上百公里,把红柳挖出来,当柴火烧。
我大惊,说,红柳挖了,高原上仅有的树不就绝了吗?
司务长回答,你要吃饭,对不对?饭要烧熟,对不对?烧熟要用柴火,对不对?柴火就是红柳,对不对?
我说,红柳不是柴火。它是活的,它有生命。做饭可以用汽油,可以用焦炭,为什么要用高原上惟一的绿色!
司务长说,拉一车汽油上山,路上就要耗掉两车汽油。焦炭运上来,一斤的价钱等于六斤白面。红柳是不要钱的,你算算这个账吧!
挖红柳的队伍,带着铁锨、镐头和斧,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红柳通常都是长在沙丘上。一座结实的沙丘顶上,昂然立着一株红柳。它的根像一柄巨大章鱼的无数脚爪,缠附至沙丘逶迤的边缘。
我很奇怪,红柳为什么不找个背风的地方猫着呢?生存中也好少些艰辛。老兵说,你本末倒置了。不是红柳长在沙丘上,是因为有了这棵红柳,固住了流沙。随着红柳的渐渐长大,流沙被固住的越来越多,最后便聚成了一座沙山。红柳的根有多广,那沙山就有多大。
啊,红柳如同冰山。露在沙上的部分只有十分之一,伟大的力量埋在地下。
红柳的枝叶算不得好柴薪。它们在灶膛里像闪电一样,转眼就释放完了,炊事员说它们一点儿后劲也没有。真正顽强的是红柳强大的根系。它们如盘卷的金属,坚挺而硬韧,与砂砾粘结得如同钢筋混凝土。一旦燃烧起来,持续而稳定地吐出熊熊的热量,好像把千万年来,从太阳那里索得的光芒,压缩后爆裂出来。金红的火焰中,每一块红柳根,都弥久地维持着盘根错节的形状,好像一颗傲然不屈的英魂。
把红柳根从沙丘中掘出,蕴含着很可怕的工作量。红柳与土地生死相依,人们要先费几天的时间,将大半个沙山掏净。这样,红柳就枝桠虬劲地腾越在旷野之上,好似一副镂空的恐龙骨架。这时需请来最有气力的男子汉,用利斧,将这活着的巨型根雕与大地最后的联系,一一斩断。整个红柳丛就訇然倒下了。
连年砍伐,人们先找那些比较幼细的红柳下手,因为所费气力较少。但一年年过去,易挖的红柳绝迹,只剩那些最古老的树灵了。
掏挖沙山的工期越来越漫长,最健硕有力的小伙子,也折不断红柳苍老的手臂了。于是人们想出了高技术的法子——用炸药!
只需在红柳根部,挖一条深深的巷子,用架子把火药探进去,人伏得远远的,将长长的药捻点燃。深远的寂静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再幽深的树怪,也尸骸散地了。
我们风餐露宿。今年可以看到,去年被掘走红柳的沙丘,好像做了眼球摘除术的伤员,依旧大睁着空洞的眼睑,怒向苍穹。但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不会持续太久,待到第三年,那沙丘已烟消云散,好像此地从来不曾生存过什么千年古木,堆聚过亿万颗沙砾。
听最近到过阿里的人讲,红柳林早已掘净烧光,连根须都烟消灰灭了。
有时深夜,我会突然想起那些高原上的原住民,它们的魂魄,如今栖息在何处云端?会想到那些曾经被固住的黄沙,是否已飘洒到世界各处?从屋顶上扬起的尘雾,通常会飞得十分遥远。会看着自己的手,觉得上面有绿色的血迹。无论我们曾经有多少神圣的理由,今天都要向红柳忏悔。
第三部分柳枝骨折
学医时,教授拿一支柳枝进教室。嫩绿的枝条上,萌着鹅黄的叶,好似凤眼初醒的样子。严谨的先生啪的折断了柳枝,断茬锐利,只留青皮褴褛地连缀着,溅出一堂苦苦的气息。教授说,今天我们讲人体的“柳枝骨折”。说的是此刻骨虽断,却还和整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医生的职责,就是把断骨接起来,需要格外的冷静,格外的耐心……
多年后,偶到大兴安岭。苍莽林海中,老猎人告诉我,如果迷了路,就去找柳树。
我问为什么?他说,春天柳树最先绿,秋天它最后黄。有柳的地方必有活水,水往山外流,你跟着它,就会找回家。
一位女友向我哭诉她的不幸,说家该纯洁,家该祥和。眼前这一切都濒临崩塌,她想快刀斩乱麻,可孩子小……
我知她家并非恩断义绝,就讲起了柳枝骨折。植物都可凭着生命的本能,愈合惨痛的伤口,我们也可更顽强更细致地尝试修整家的破损。
女友迟疑说,现代的东西,不破都要扔,连筷子都变成一次性的……何况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千疮百孔的家!
我说,家是活的,会得病也会康复。既然高超的仪器会失灵,凌飞的火箭会爆炸,精密的计算机会染病毒,蔚蓝的天空会厄尔尼诺,婚姻当然也可骨折。
一对男女走入婚姻的时候,就是共同种下了一棵柳树,期待绿荫如盖。他们携手造了一件独一无二的产品——他们的家。需承诺为其保修,期限是整整一生。
柳树生虫。当家遭遇危机的时候,修补是比丢弃更繁琐艰巨的工程。有多少痛苦中的人们嫌烦,索性扔下断了的柳枝,另筑新巢。这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如同伤臂截肢。但如果这家中还有孩子,那就如同缕缕连缀的青色柳丝,还需三思而后行!
女友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道,缝缝补补恢复起来的家,还能牢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