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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来,听窗外的声音:“噗!噗!噗!”
我接着又写道:你的父母看着你长大,他们最了解你的幼稚和薄弱之处,不停地劝告你,指导你,永远不放心。而你的同事、朋友、配偶、上司、下属、敌人……他们开始接触你的时候,你就是成年人了,他们都认为你是成熟的,强大的,因此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你较量……
“噗!噗!噗!”
我构思了一阵,又在电脑上随便敲出两个字:差别……但是接下来就写不出什么了。
这时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差点昏过去———儿子不见了!他的球在那里扔着。另一个小孩正在他家的门前踢足球:“噗!噗!噗!”
声音偷梁换柱。
我没有走门,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我急急地问那个孩子:“刚才在这里踢球的那个小孩去哪儿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没看见。”
我傻了。
我竟然还写文章劝告别人,我的敌人和我的孩子都不在我的视野里!我是怎么了?
天蓝得像乡村一样。有几朵云悠闲地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四周很静,只有那个小孩在踢足球:“噗!噗!噗!”
这一切景象和我的心绪极不协调,我的天“轰隆隆”地塌了。
我大喊:“红灯!红灯!红灯!”
没有人回答。j号楼的白班保安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孩子不见了!男孩儿!”
“几岁?穿什么衣服?”
“三岁半,白T恤,画着小兔子图案。黑灯笼裤。”
那保安立即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喊着什么。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朝前狂奔,喊着:“红灯!红灯!红灯!”
跑过小花园。
跑过物业楼。
跑过运动场……
我一下站住了。
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可是,我看不见他的身影。前面不远是一片茂盛的花圃。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终于看见了我的儿子———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
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儿子说话,而且他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
保安j看见了我,并没什么反应,继续对儿子说:“我没有,不骗你。”然后他站起身,露出又黑又黄的牙笑了笑,对我说:“你这孩子真可爱,追着我要枪。”
然后,他就走了。
我已经不会发怒,我见了儿子,全身都瘫痪了。我抓住儿子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子,我平静了一些,回头看了看———这里离我家有五百米左右。我是绕路跑来的,其实,花圃旁的石板路直通我家。
我朝前看去———太悬了,这里离王爷花园北大门只有二十米左右。出了那个门,就是一人高的蒿子地。
我问儿子:“谁带你到这里的?”
我的脸色可能太难看了,他快吓哭了:“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保安叔叔有枪。”
“他说的?”
“我看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我踢球的时候,看见他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支手枪,还举了举让我看。”
“然后呢?”
“然后,他就朝这个方向走了,我就跟着他来了……”
“他看没看见你跟着他?”
“看见了,他不停。”
“刚才他要干什么?”
“我追上了他,那枪就像变戏法一样没了。他说,这院子里没有手枪……你就来了。”
第二章说的是什么?
春天里风大。
白天,天上飘着各种各样的风筝,蝴蝶,蜈蚣,鲤鱼……魔幻一般在天上游逛。不知道线牵在谁的手里。
晚上,黑夜里飘着哭声,像风筝一样遥远,我始终没有找到是谁牵着它。
那个不幸的邻居,终于没找到她的孩子。
我感觉,那个保安j正一步步朝我家走来。他越来越近了。他在寻找,从哪里进入我家更合适,从窗子跳进来?从地下冒出来?从门缝钻进来?从下水道爬出来?
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要害我。我甚至怀疑他是我哪辈子的仇人。
我觉得我家正被危险笼罩着。
我变得胆战心惊。
有一天,太太和儿子到王府井去了,天黑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瞪瞪中,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想心事,它模模糊糊地望着我,思维在涩涩转动———咦,黑暗中有个人躺在沙发上……
它就是那个缄默的饮水机。
我起身去开电视。
只要我看见那些和我一样的追名逐利者在花花绿绿的舞台上上窜下跳,这世界就立即真实起来,那阴虚虚的幻觉就立即会落花流水。
可是,电视不开。
我的心猛跳一下,赶紧去开灯,灯也不开。
我回头看那个饮水机,它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房间里的光很微弱。路灯被树挡住了,它的光流进来,像发丝一样细弱,刚刚显出饮水机的暗影。但是我看不清它的表情。
不对呀,我看见防盗门上的猫眼有点亮,这说明走廊里的灯亮着,这说明没停电,这说明只有我家黑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认为是太太或者儿子———最近,儿子刚刚学会打电话,他时不时就给正在蹲卫生间的我打电话,详细介绍客厅里的情况。
我抓起电话,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语速很慢,他说的几句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判断:那应该不是外国话,但是,那更不是中国话———你说,那是什么话?
关于口音,刚才我好像吹牛了。我没有想到能出这样的怪事。
“你说什么?”我压抑着惊恐问。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擦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听不懂。”
他又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掴……死卯窖骨藏藏欺末……”
他的每句话中间都要停一会儿,有一句话那么长。好像是声音传递太慢,或者是他反应太慢(类似半身不遂患者)。每次,我和他互相不通的语言都对接不上。
他好像在说梦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话就像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着。对于我,那些话像沙子一样毫无用处,却不可阻挡地朝我的耳朵里流淌。我严密地聆听他,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筛选出哪怕一个我懂的词。
我甚至猜想,他是越南人,是槟知省或者什么省一个小镇上的人,是岱族或者其他什么族的人,他打错了号,竟然打到中国了,碰巧打到我家了。
可是,如果他打错了,那么他早就应该挂了。而这个人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
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
他和我各说各的。
我不说话了,我屏住呼吸,张大耳朵听———我想捕捉到另外的声音,哪怕一点一滴,比如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哪怕是福建话或者印度话),比如音乐声(哪怕是《江河水》或者是《COME ON HOME》),比如汽车声或者驴叫声,比如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比如偷偷的笑声,比如马桶冲水声……
什么杂音都没有,这古怪的声音好像来自黑暗、潮湿、死寂的坟墓。
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接着,电就像老鼠一样跑来了。那电话再没有响……
几天后,太太和儿子又不在家,又停电了,接着那电话又来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次我干脆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屏息倾听,努力分辨他的每一个音节,最终也没有找出一点一滴可以沟通的信息。
我觉得,他不是在胡说,那绝对是一个独立的语族,尽管他的速度慢得夸张,但是他讲话并不迟疑,发音很坚定,我能感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嘴上,即怎么说;而在他要表达的内容上,即说什么。
“……底固当……卖窘黄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唉……酿妞耨聂剃眩勒?……否气咩否气……”
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他来自另一个星球,就像我们落到梦里一样,他十分偶然地掉在了地球上。
他藏在一个地下室里,已经多日。
在黑暗中,他偶尔发现了一个电话,偶尔碰了一下重拨键,偶尔打通了我家。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开始讲述他的惊恐,讲述那地方的潮湿,讲述他回不去家的绝望……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就在这时候,电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是趁我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来。好像他的眼睛就挂在我家吊灯上一样。每次他的口气都很无奈,时不时就叹口气。
我试过,假如我一直听下去,他会永远说下去。
而且每次电话来之前,肯定停电。而电话一挂断,电立即就来了。那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一次,王爷花园都停电了,路灯连那像发丝一样细弱的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又来了。
我还是听他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当时毛骨悚然!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继续笑着,我慌乱地把电话摔了。
我感觉,他不是被自己讲的事情逗笑了,他是实在憋不住了,那笑里含着对语言的嘲弄,对怯懦的鄙视,对愚笨的忍无可忍。
接着,电就来了。整个王爷花园慢腾腾地亮起来。
电话虽然挂断了,但是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它在刺痛我的自尊。
又一天,太太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家又失明了。我像赴约一样坐在电话机前,等候那笑声的结果。
电话反而不响了。
那个饮水机在木木地看我。
我和它之间是空荡荡的地面,红色木地板,月光铺在上面,根本不像霜。
饮水机想的是:咦,有个人坐在沙发上……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拿起话筒来,里面没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家里电话怎么一直占线?”
我说:“不可能啊,没人打电话。”
太太接过电话说:“是不是有人盗用咱家的线路?”
……我刚刚放下儿子的电话,它又响了。这次是那个人。
我以为,他上次已经笑出来,这次他应该说人话了,应该说出他的目的了,什么事都要有个进展。我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哪怕他说:“周德东,在1951年4月4日之前你必须把你的牛马和王爷花园的房契交到村公所,否则,我要你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