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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他吼著,想往屋里闯。
兆培拦住了门。“要打架?还是要我报警?”他问。“世界上的追求者,没有看到像 你这么恶劣的!”
他凝视著兆培,软化了。
“我一定要见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
“孟樵,”段立森诚恳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里去了,不骗你!如果你不信, 可以进来看。”
他相信段立森,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
“段伯伯,请您告诉我她的地址。”
“不行,孟樵,”段立森温和而固执,“除非她愿意见你的时候。”“难道她不上班 ?”“她已经辞职了。”“我每天都会来!”他说。掉头而去。
他确实每天都来,但是,不到一个月,他在段家门口看到了大大的喜字,宛露成了顾 家的新妇。
13
深夜。孟樵坐在钢琴前面,反反覆覆的弹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缩在沙发的一角,隐 在灯影之中,默默的倾听著。从孟樵三四岁起,她就教他弹钢琴,但是,他对音乐的悟性 虽高,耐性不够,从十几岁起,孟樵的琴已经弹得不错,他却不肯用功再进一步。自从当 了记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对于钢琴,他更是碰也不碰。可是,今夜,他却坐在钢琴前面 ,足足弹了四小时了。弹来弹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弹到第几百次了,这单调重复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点一 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复又重复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 是凌晨三点了。难道这痴子就预备这样弹到天亮吗?难道他又准备整夜不睡吗?她注视著 儿子的背影,却不敢对他说什么,从何时开始,她竟怕起孟樵来了。她自己的儿子,但是 ,她怕他!怕他的阴鸷,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厉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独的自我摧残。在 这所有的“怕”里,她自己明白,发源却只有一个字:“爱”。她想起孟樵一个多月前对 她说的话:“妈,你的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我都快在这网里挣扎得断气了。”现在,在 那重复的琴声里,她就深深体会到他的挣扎。他不说话,不抬头,不吃,不喝,连烟都不 抽,就这样弹著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 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经弹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视著手底那些白键,和那些黑键。他熟练的让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过那 些冰冷的琴键。如果说他有思想,不如说他没思想,他只是机械化的弹著这支曲子,朦胧 中,唯一的意识,是在一份绞痛的思绪里,回忆起第一天见到宛露时,她那喜悦的、俏皮 的、天真的声音: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已飘向何方?一片云!一片云!你始终高高在 上!一片云!一片云!呵!我也曾拥有这片云,我也曾抱住这片云!最后,却仍然像徐志 摩所说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是的,他要被报社派到国外去,三个月! 或者,在这三个月中,他会摔飞机死掉,那就名副其实的符合了徐志摩这句话:“我走了 ,……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的琴声遽然的急骤了起来,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风疾雨般,那琴声猛烈的敲击著夜 色,敲击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键,手指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中运动。似乎他敲 击的不是钢琴,而是他的命运,他越弹越重,越弹越猛,他一生弹的琴没有这一夜弹的多 。然后,一个音弹错了,接连,好几个音都跟著错了,曲子已经走了调。“我是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连这样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击在那琴键 上,钢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琴声停了,他砰然阖上琴盖,把额头抵在钢琴上面。
孟太太忍无可忍的震动了,孟樵最后对钢琴所做的那一下敲击,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 脏上,她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动、惊慌、恐惧,而痛楚之余,只看到孟樵 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钢琴上的后脑,那么浓黑的一头头发,像他去世的父亲。她的丈 夫已经死掉了!她的儿子呢?
站起身来,她终于慢吞吞的,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边。她凝视著他,伸出手去,她 想抚摸他的头发,却又怯怯的收回手来。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气,她投 降了,屈服了,彻彻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声音单薄而诚恳。“我明天就去段家!我亲自去看宛露,亲自去拜访 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时间赶得及,你还可以在去美国以前结婚。”
他仍然仆伏在那儿,动也不动。
“樵樵,你不相信我?”她轻声的。“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会 负责说服宛露,如果她还在生气,如果必要的话,我向她道歉都可以。”
孟樵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白色的琴键,他的面颊已经凹进去了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但是,那眼光却仍然是阴鸷的、狂猛的、灼灼逼人的。他直视 著母亲,脸上一无表情。他慢吞吞的开了口,声音里也一无感情。“太晚了!”他麻木的 、疲倦的、机械化的说:“她已经在三天前结婚了。”站起身子,他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卧 室,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孟太太楞楞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她无法移动也无法思想, 然后,她觉得浑身软弱而无力,身不由主的,她在孟樵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出于 本能的,她打开了琴盖,轻轻的,机械化的,她弹了两三个音符,她发现自己在重复孟樵 所弹的曲子:“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眼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在琴键上。
一星期以后,孟樵奉派出国了。
在孟樵出国的同时,宛露和友岚正流连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里,度著他们的“蜜月” 。
日月潭虽然是台湾最有名的名胜区,宛露却还是第一次来,只因为段家并不是经济环 境很好的家庭,旅行对他们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难得的。到了日月潭,他们住在涵碧楼,一 住进那豪华的旅社,拉开窗帘,面对一窗的湖光山色,宛露就惊奇而眩惑了。“哦,友岚 ,你不该花这么多钱,这种旅馆的价钱一定吓死人!”“别担心钱,好吗?”友岚从她身 后,抱住了她的腰,和她一块儿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湖与山。“我们就浪费这一次,你 知道,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哦……”他怔了怔。“我说错了。”“怎么?”她也微微一 怔。“怎么错了?”
“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蜜月!”他在她耳边低低的说:“我们要共同在这人生的路上 走几十年,这几十年,将有数不清的月份,每个月,都是我们的蜜月!等我们白发苍苍的 时候,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蜜月!”
她回过头来望著他,眼光清柔如水。
“说不定等到我年华老去,你就不再爱我了。”她微笑的说。“等著瞧吧!”他凝视 她,深沉的说:“时间总是一天一天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觉得年老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 ,可是,总有一天,它也会来到眼前。到了那一天,你别忘了我今天所说的话,我们会度 一辈子的蜜月。”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宛露,”他柔声说,看进她的眼睛深处去 。“嫁给我,你会后悔吗?”她定定的望著他,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她用一吻代替了回 答。可是,在这一吻中,有个影子却像闪电般从她脑海里闪过去,她不得不立刻转开了头 ,以逃避他敏锐的注视。
把一切行装安顿好之后,他们走出了旅社,太阳很好,和煦而温暖的照著大地。这正 是杜鹃和玫瑰盛开的季节,教师会馆的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他们没有开车 ,徒步走向湖边,那些游船立即兜了过来,开始招揽生意。游船有两种,一种是汽艇,一 种是船娘用手桨的。友岚看了她一眼:“坐那一种船?”“你说呢?”她有意要测验一下 两人的心意。
“手摇的!”她嫣然的笑了。坐进了那种小小的,手摇的木船,船娘一撑篙,船离了 岸,开始向湖中心荡去。友岚和宛露并肩坐著,他望望天,望望云,望望太阳,望望山, 望望湖水,最后,仍然把眼光停驻在她身上。她还是新娘子,但她已放弃了那些绫罗绸缎 和曳地长裙。她简单的穿著件粉红色衬衫,和雪白的长裤,依然是她一贯的作风,简单而 清爽。阳光闪耀在她的头发上,闪耀在她的面颊上,闪耀在她的瞳仁里。自从她的身世揭 开之后,她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摆脱不开的忧郁。现在,她身上这种忧郁是收敛了。 或者,她努力在振作自己,甚至伪装自己,总之,他一时之间,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忧郁的 影子……他的注视使她惊觉了,她回头看他,脸颊红红的。
“你不看风景,瞪著我干嘛?”她半笑半嗔的。
“你比风景好看!”“贫嘴!”她笑骂著。“真的!”“那我们来日月潭干嘛?何不 在家里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够了!”“可是……”他用手抓抓头,一股傻样子。“那 不行哪!”
“怎么不行呢?”“你是比风景好看,可是……可是,风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 就够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她忍不住笑了。他凝神的看著她,笑容收敛了。满足的轻叹了一声,他紧紧的握住她 的手。“知道吗?宛露?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这么开朗,你应该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 有多么可爱!”
她怔了怔,依稀彷佛,记忆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过:
“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
同一个声音也说过:“你真爱笑,你这样一笑,我就想吻你!”
她不笑了,她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忧郁,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 她转过头去,避免面对友岚,低下头来,她用手去拨弄那湖水。忽然间,她楞了,呆呆的 看著那湖水,她动也不动。“怎么了?”友岚不解的问。“湖水里有什么?”他也伸头看 著。“有鱼吗?有水草吗?”
不是鱼,不是水草,湖里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云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她的心脏收紧 了,痛楚了。“嗨,宛露!”友岚诧异的叫著:“你到底在看什么?水里没有东西呀!” 宛露回过神来。“是的,水里没有东西!”她用手一拨,那些云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 ,水里为什么没有东西!”
友岚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