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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多么石破天惊、异想天开、胆大包天的念头,多米深深地为自己的念头震撼着,这是最最边远的G省的遥远的B镇农村,有一个女孩想到了要写电影,这是多么的了不起。神秘的铃声骤然而起,一道大幕拉开了,多米日后的经历就是以此为开端,半年之后多米奇迹般地差半步就到了电影厂当编剧,正是源于这个夜晚。
这是一个人间神话,这个神话使我相信,有一个神在注视着多米,并选中了她。
现在,神话尚未开始,天下起雨来了。
雨点迅猛地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脸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觉立刻从指尖末梢传到了心里,在一片冰凉湿润中写电影的念头像雷声一样远去,而一些坚硬、有力的字句却迈着雄健的步伐,越过雷声,像雨水一样自天而降,这些句子在到达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变为灼热,发出咝咝的声响,变成一片大火,顷刻燃遍了多米的全身。
这些字句排列起来就是一首诗。
多年来这首最初的诗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于那个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总是回避我早期的创作经历,这首诗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着,我一面要雪耻,一面又掩埋着要雪耻的这件事。
我忌讳别人提到我的处女作,这个阴影是如此沉重,也许不止这些,也许还有别的。
也许正是想要摆脱它们我才选择了这个长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说集整理好。然后着手写一篇序,我本来想写一个女人远离了自己的故乡,在陌生而干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着,她的心灵日益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长的那个亚热带小镇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从黑暗中鱼贯而来,缭绕着她。
我打算写的正是这样一篇东西,在我下笔之前,华美的词句正分散着在暗中一闪一闪,我向来喜欢把它们连缀在一起,这是我惯用的伎俩。
但我却陷入了回忆。
我写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这个序里,我从第一句话起就掉落到了往事里,我不由自主地叙述起我的处女作的写作及后来的事情,往事汹涌而来,我把它们一一按落在我的纸上,十五年过去,它们变得陌生、不真实,我拼命吸附它们,力图找回从前的时光。
从前的时光我是多么年轻,曾经多么骄傲。
十九岁。
有一天我从大队学校回生产队,刚拐出大路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同队的大队会计从单车上兴冲冲地跳下来说:多米,上面叫你去N城了!
什么?
上面叫你去N城了,要你改稿。会计很兴奋,他有个哥哥是省日报的通讯员,曾经有过去N城改稿的经历,经常把改稿一词放在嘴边。
我说:是谁说的,是真的吗?一面心里狂跳着。
会计说:是真的,N城来的长途电话,打到县里,县里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队,让大队及时讲给你听,知青的事都很打紧,我就骑车出来喊你了。
正说着又有一个大队干部从路上过来,也说:多米,让我通知你去N城,路费你先出,到了再给你报销。
会计想起来说,是叫你去《N城文艺》改稿,多米你写了什么?会计有些兴犹未尽,很想讨论一番。
我在混乱中听见他说他哥去改稿一年发了三篇新闻,心里已是一片光明。
我一下乡就被公社的宣传干事(人称陈记者)召去开了一次会,宣布为公社的通讯员,有任务向县广播站、省报、省广播电台乃至《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报导本地的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多种经营、兴修水利、平整土地、春耕生产、狠抓阶级斗争这根弦、大割资本主义尾巴、计划生育、踊跃参军等等新闻。
陈记者对自己的行当十分尽责,在这次招兵买马的会上推心置腹地对我们说:我了解过了,你们,在学校里都是好笔杆,我相信,你们都很关心自己的前途,你们写报导吧,有好处,把成绩报导出去,领导高兴,就会重视你们,他们会记住你们的。
你们想不想上大学?
大家在心里用力地说:想。
陈记者说:想就努力吧,不会埋没你们的。
陈记者的话像一个真正的招生人员亲口所说,对我们起到了强烈的煽动作用,我们全都信以为真,我们在心里暗暗庆幸一下来就碰到了陈记者,他在我们忐忑不安混沌一片的心里打开了一扇窗户,使我们看到,要做出成绩并不难,只需做些我们本来就熟悉的,自以为得心应手的事情,这真是太好了。
我们一下子心情轻松了。
我们眼前出现了亲切的笔、可爱的纸和安全的桌子,想起了我们历次作文的优秀成绩,墙报上的漂亮文章和大会上的出色发言,它们像宠爱我们的老师、我们最好的朋友站立在我们的身后,在我们身后围成一溜凉爽的屏障,使我们又安全又轻松又自信,脸上悬挂着才华。
这是多么的好。
我从小体质差,最怕体力劳动,太阳一晒就头晕,体力的事总是令我恐惧,下乡之前学校统一量了一次体重,我只有七十二斤,听说在农村只挑七十多斤是很丢人的,是不肯出力气的表现,只有挑上一百多斤才能表现突出。
这使我心生沮丧。
临行前向语文老师梁振中道别,他一再嘱咐我,要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人只能挑跟自己体重相当的东西。
我心事重重地答应着。
从此我一路心事重重。
在七月份的B镇农村,公社的小会议室热气蒸腾,凉爽的前景从陈记者的身上发出,一阵阵地扩散到我们身上。
我们开始专攻县广播站,我们写稿,一式两份,另一份寄给省报,因为各地的投稿数字省报要统计。一时间,有线广播网回荡起我们新鲜的名字。
我们新鲜的名字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活鱼,在有线广播网里拼命跳跃,一个比一个跳得高跳得漂亮,在跃起的小小的空间里(这空间就是小小的B镇城乡)闪耀着白色闪亮肥美的鱼肚子。
这真是一幅好看的鱼跃图。有线广播事业在B镇十分发达,在县城,像月饼盒子大小的广播喇叭安放在每一个机关和家庭,在农村,每个生产队也都有好几个。我家门口骑楼的廊柱上就一直挂着一个,每天早上六点钟,县广播站一放《东方红》乐曲,所有上学的孩子知道该起床了。
有线广播网深入人心,是我们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是我们的报纸、电视、收音机、戏台和电影院。十七岁的孩子们下到农村,在夜晚,点着煤油灯写了一篇又一篇的通讯稿,其中有的被广播里那个亲切熟悉说着本地方言的女声读出,我们的名字也被随之读出,我们紧张地从广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兴奋得彻夜难眠,紧接着我们的亲人朋友熟人又一一告诉我们,我们装做脸无表情地听着他们的赞叹,我们是多么爱听赞扬声,我们在心里一再重复着那一片不同的声音组成的好听的赞扬。
每个人都得了一个县广播站“优秀通讯员”的称号,以及奖品:一本塑料皮笔记本,盖着大印。
是谁在一九七六年在B镇县的广播站任职,使我们得到了获奖的喜悦?我很想搞清楚这个问题。那个人是谁?我有时认为这是一个圆脸大眼脸上有酒窝的年轻男人。这个印象从何而来呢?
第二章乘风远去的少女
没有去过N城实在算不了什么,肯定是要去的,那是一个早就预定了的目的地,我们将长上翅膀,乘风破浪,蓝色的风在我们的耳边呼呼鸣响,我们就是海鸥,就是船,就是闪电。
将乘风远去的少女就是多米。
这是一个轻飘飘的、狂妄自大的时代,如同天上的白云,轻盈、柔软、洁白。
此刻,我紧盯着的地方就是N城。
N城伴随着一阵亮丽的绿色进入我的体内,在我的心脏中嘤嘤作响。
我在B镇农村的田野中间站立着,太阳在流泻,一个声音越过太阳对我说:
你要到N城去了。
N城N城,水晶般的N城长期以来囚禁在我的梦境中,现在它轰隆隆地响起来了。它的音响久埋于我的内心,它的旋律就是雷红那年从N城回来唱的那支歌子,是朝鲜片《摘苹果的时候》里的一个插曲,我一遍遍地把它唱走了样,这走了样的曲子就是我对N城的印象。
这段乐曲在那个绿色流淌的下午从天上流泻下来,N城的楼房和棕榈树鱼贯来到我的眼前。
我来不及跟任何人请假,当天晚上我们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要到邻队去演出一台节目,我既是编导又是主演,有一个铁姑娘开山造田的舞蹈由我领舞,我的缺席将会产生什么后果,在那一刻我连想都没有想。
我匆匆回到队里,匆匆在印着“为人民服务”的黄绿色帆布挎包里塞进毛巾牙刷,以及一本蓝色封面的《现代诗韵》,在偷偷摸摸练习写诗的最初生涯中,这本诗韵和《新华字典》被我翻得像陈年的旧书。
我拉出单车,沿着门口窄而斜的下坡飞奔到路上,链盖被路面的泥坑震得砰砰响。
我在山道上呼呼地骑着车,下坡的时候也不抓闸,车体飞快地下坠,很是惊险过瘾。
我身轻如燕心如闪电。
噢,N城,你是如此爱我!
走上柏油马路的时候,我看到公路两旁的蔷薇在怒放。正是在怒放,怒放这个词发明得多么好!充满激情和活力,既像气体般自由,又像火焰般热烈,我从未见到过如此茁壮、繁茂、层层叠叠争相开放的蔷薇花,在B镇,哪里有这如云堆积的花朵呢?我第一次发现,粉红和粉白的颜色也是可以鲜艳的,它们白里透红,红中泛白,如同天上的花朵。
太阳正在落山,浓彩的金色光焰高高低低地跳荡在娇嫩的花瓣上,五月的风从大路的尽头一路吹来,仿佛来自一个不可名状的梦幻之所。
这蔷薇花多像梦中所赐啊!在我十九岁的时光中,遍布着它们的芬芳,我此前和此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灿烂的花丛了。
我回到家,母亲和继父都知道了此事,连母亲的同事也都知道了。当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由我母亲带我坐客车到地区,在地区教书的姐夫送我到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叮咛,在排队等待进站的时候姐夫郑重地告诉我,在火车上有位子就坐着,没位子就站着。他又说:只要有位子,不管那头坐的是男是女,是香是臭,都要赶快坐下去,不然就抢不到位子了。
在黑暗中N城越来越近,一个巨大的幻影在我眼前变化着各种色彩和亮光,轰隆隆地走近我。我兴奋极了,无形的亮光与色彩,无声的喧响在我身边涌动,哦,N城,你使我相信,敢于幻想的,就能够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