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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切勇气、一切力量和一切意志全都垮了,这张凹下去的变了样的脸太像一个临终的人。才不久还见到过的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幽灵!她在唇间低声说:“啊,我的天哪!”她开始走近他,怕得心里突突跳。
他勉强想装出微笑让她放心,这种尝试装成的鬼脸真是骇人。
当她靠近了床时,她将她的两只手轻轻放到奥利维埃贴着身体的手上,吞吞吐吐地说:
“唉,我可怜的朋友。”
“这不要紧,”他低声说,头也不动。
她久久地看着他,被这种变化吓糊涂了。他变得这样苍白,就像他的皮肤下面一滴血也没有了。他的两颊凹得像是被脸吸了进去,那双眼睛也凹得像是有什么线把它们拽进去了。
他看出了女友的害怕,吁口气说:
“我现在情况不错。”
她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说:
“怎么会这样的?”
他为了说话使了大劲,这时他的脸孔因为神经震动不时抽搐。
“我没有看我周围……我在想别的……想别的……唉!是的……有辆公共马车撞倒了我,于是从肚皮上压过去。……”
听着的时候。她明白了事故,吓得更激动,她说:
“您流血了吗?”
“没有。我只有一点儿青肿……一点压伤。”
她又问:
“在哪儿出的事?”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不太清楚,地方很远。”
医生推过来一张椅子,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坐下去。伯爵在床边站着,在牙齿缝里一直说:
“噢!我可怜的朋友……我可怜的朋友……多可伯的不幸事。”
他确实觉得十分伤心,因为他很爱奥利维埃。
伯爵夫人接着说:
“这到底是怎么碰上的呢?”
医生回答说:
“对这事我自己也不很知道,更恰当说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事出在哥柏兰,几乎出了巴黎市了。至少送他到我这儿来的出租马车夫是这样告诉我的,他是从那个区的一家药店送他来的,晚上九点钟时人家将他抬到了那里。”
后来他弯下身对着奥利维埃说:
“这事故确实是在哥柏兰附近发生的吗?”
贝尔坦闭上了眼像思索似的,而后低声说:
“我不知道。”
“可您是去哪儿呢?”
“我记不起了。我径直朝前走。”
伯爵夫人禁不住从双唇中间发出一声哽咽,接着一阵憋气,使她有几秒钟没有能呼吸。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绢,捂住了眼睛,号啕大哭起来。
她明白,她猜到了!有件受不了的,叫人伤透心的事刚才突然让她悟过来:懊悔没有把奥利维埃留在家里,把他赶走了,把他撵到了马路上,痛苦得昏头昏脑,让他滚到了这辆车子下面。
他用这当儿那种有气无力的嗓子对她说;
“别哭了。这让我心痛。”
靠了极大的意志努力,她止住了抽泣,张大了双眼,盯住他那泪珠慢慢连续往下流的脸。
他们互相看着,两个人都不动,双手在床单上握着。他们互相看着,不知在这儿还有别的人。他们的视线交流的是两颗心中超于凡世的感情。
他们互相看着。要交谈的愿望,要听千百件互诉衷肠的知心伤情事的愿望不可抗拒地涌上了唇边。她感到,不管多大代价都要遣开在她后边的这两个人。她要找到一个法子、一个计策、一种灵感,她,这个办法多端的女人。她心里在想一件事,眼睛一直看着奥利维埃。
她的丈夫和医生在低声交谈。谈的是需要看护的事。
她转过头来问医生道:
“您有没有带个陪床来?”
“没有,我想最好派个实习医生来,那会把情况观察得更好些。”
“各派一个来。总之越小心越好。您能今晚上就都找来吗?因为我想您不会一直呆到早晨吧?”
“实际上我快回去了。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四小时。”
“可是在回去时,您能为我们派陪床和实习医生来吗?”
“在午夜里办这,比较困难。总之,我要试试。”
“该这样的。”
“他们也许会答应,可是他们不来呢?”
“我的丈夫陪您去,愿意也好,强迫也好,带他们回来。”
“您不能独自一个人留在这儿,夫人。”
“我!……”她因为遭到顶撞,也出自要对反对她的意志作出愤怒抗议,几乎是喊出来的。接着她用不容争辩的权威发言方式阐述了现况上的需要:应当在一小时以内找来实习医生和陪床,以防止任何事故。为了找来这些人,得有人去从床上叫起来,还得领他们来。这只有她的丈夫能办到。这段时间里她将留在病人身边。她,这是义务也是权利。她只是完成她作为一个朋友的作用,作为一个女人的任务。加之她愿意这么办,谁也劝阻不了她。
她的论点是明智的,应该同意,于是大家决定照这样办。
她已经站起来了,一心想他们动身,急着盼到他们早早走远好单独留在这儿。现在为了当他们不在时,一点不手忙脚乱,她听着医生的嘱咐,努力争取理解、记住、一事不忘。画家的贴身仆人站在她的旁边也在听,他的后面是他的妻子兼女厨师。她在开始敷药包扎时帮过忙,用点头表示她也一样懂了。等到伯爵夫人像上课似的复述完了这些指示,她就催这两个男人快走,并且对她的丈夫反复说:
“快回来,最要紧的是快回来。”
“我用我的双座车带您去,”医生对伯爵说,“它会带您跑得快些。一小时之内您就会回来。”
在动身以前,医生重新检查了伤病人很久,为的是让自己放心病况。
纪叶罗阿仍在犹豫。他说:
“您不觉得我们这样做有什么不谨慎吗?”
“不,没有危险。他要的只是休息和安静。纪叶罗阿夫人必须注意不要让他说话,也尽量少对他说话。”
伯爵夫人愣住了,接着说:
“那么不得对他说话?”
“啊,不,夫人。请拿张椅子呆在他旁边。他会不觉得孤单,觉得舒服。可是别让累了,别让说累了或者想累了。早上九点钟的时候我会来。再见了,夫人,我向您表示我的一切敬意。”
他深深地鞠躬,走了。公爵跟在后面反复说:
“您别着急,我亲爱的,一小时以内我就会回来,您就可以回家了。”
等到他们动身了,她听见楼下关门的声音,接着是双座马车在马路上越走越远的车轮声音。
仆人和女厨子呆在房间里听候命令。伯爵夫人放了他们的假。
“你们退下去吧,”她对他们说,“要是我需要什么的时候我会打铃。”
他们也走开了。这样她就单独在他身边。
她回来紧靠着床,将她的双手放在枕头的两边,也就是这个亲爱的头的两边,她弯下腰端详它,后来她紧紧靠近他的面庞,像朝着他的皮肤上低声说几句话似的:
“是您自己将您扔到车下去的吗?”
他尽力好歹算微笑地回答说:
“不,是它压到我身上来的。”
“这不是真话,是您。”
“不,我向您保证这是它。”
安静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这两个灵魂在目光里相互缠绵,而后她低声说:
“唉!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利维埃!真不该让您走了,没有把您留下!”
他确信不疑地说:
“这事我迟早总会发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们仍然互相看着,想设法看到他们更秘密的思想。他接着说:
“我不相信我会复原,我太痛了。”
“您很痛?”
“噢,是的。”
再弯下一点腰,她将嘴唇轻轻压到他的前额上、眼睛上,而后轻轻慢慢地吻他的两颊,柔和得像抚慰似的。她翘起的嘴唇刚刚碰到他,发出孩子亲吻时作出的轻微吸气声音。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他任这阵温柔轻巧的抚爱一阵阵降临他的身上,它们好像使他平静,清凉,因为他收缩了的脸比以前抽搐得少些。
后来他说:
“安妮?”
她停下了吻,听着:
“什么?我的朋友。”
“您得允许我一件事。”
“我允许您的任何要求。”
“假使我在天明之前没有死,您发誓给我将安耐特带来,一次,就只一次!我真不愿意在没有再见她之前死掉……您想想明天……在这时候……我也许……可能我会永远闭上了眼睛……而我将永远看不见你们……我……看不见您……也看不见她……”
她止住了他,心都撕碎了:
“唉!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是的,我答应您带她来。”
“您发誓?”
“我发誓,我的朋友……可是,您别说了,别说话了。您使我极痛苦难受……您别说了。”
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起了一阵急骤的痉挛,等痉挛过去后,他说:
“要是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一会儿了,那一点也不要浪费,让我们利用它说声永别了。我曾太爱您了……”
她低声叹息说:
“而我呢……我一直都这么爱您!”
他仍然说下去:
“我是靠您才有好运气的。只有最后这些日子才是难过的……这一点不是你的问题……唉,我可怜的安妮……人生有时何其悲惨……死又何其艰难!……”
“别说了,奥利维埃,我求求您……”
他继续说,没有听见她的:
“要是您没有生这个女儿,我这一辈子多幸福……”
“别说了……我的天……别说啦……”
他是在想,而不是在说:
“唉!创造生命、创造人的这一位太盲目了,或者太坏了。”
“奥利维埃,我求求您……要是您曾爱过我,就别说了……别再这样说了。”
他细细看看弯身对着他的脸,她也那么苍白,她也有一种临死的气色,于是他缄默了。
她于是坐到了围椅里,靠着他的床,又握住了他伸在床单上的手。
“现在我禁止您说话。”她说,“不要再动,您想想我,我也一样想您。”
他们重新开始相互看着,不动,由他们肌肤的炽热接触连在一起。她轻轻地摇着她握住了的发烧的手,他略略闭拢一点手指来答复这种照拂。这种捏紧每次都给他们诉说了点什么,使他们想起他们已经结束的一点儿回忆,激起了在他们记忆中已经停滞的往事柔情。每次捏紧说的都是一个秘密的问题,又都是一个隐秘的答案;伤心的问题和伤心的答案,一桩古老爱情里的“您还记得吗?”
在这次临终的,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幽会里,他们的灵魂又重沿着岁月追溯两情眷恋的历史。在这间房里除了火花的爆裂声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像是从梦中醒来,他吓得一跳猛然说:
“您的信!”
她问道:
“什么?我的信?”
“我可能还来不及毁了它们就死了。”
她嚷道:
“嗨!那对我有什么要紧!这不挺好。有人找到它们,念念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