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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这道德一体化的社会中感到道德意识的冷漠,是什么意思?我们经常听说:“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也许这话正表明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不“怕”死的活是什么样的活?
就让我们从这个问题说起,了解一下死的伦理意识是如何变得冷漠的。
雅泽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双混浊的目光四处张望,打量着街上的各色行人,显得有些烦躁。
本来,雅泽克今天上街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就是要杀死一个人。他走到街上才发觉自己漫无目的,因为他并没有要杀哪一个人或哪一类人的明确意念,只是要杀一个人,好像要完成一桩形而上的杀人。如果他清楚自己要杀一个商人或者军人或者书生,就不会有眼下的烦躁。
要把杀一个人的一般意念变成具体的杀某一个人的行动,需要一个实际的理由。雅泽克拿着妹妹的相片走进路边一家照相馆冲洗,故意提些刁钻的要求,如果相馆老板发脾气,他就有个理由把她杀了。
相馆老板没有发脾气,雅泽克只得转出来,瞧见路边一个值勤的警察。这是一个好对象,警察平日总无事找他麻烦。雅泽克走进旁边一家餐馆吃快餐,顺便盘算如何下手,一辆警车偏偏在这时开来把值勤的警察接走——他下班了。
雅泽克在街上转久了,觉得尿急,进了公厕。
有个少年在里面,雅泽克把他掀倒在便槽,要是这少年生了气,雅泽克就可以有一个理由实现今天要杀一个人的意念了。这个少年偏偏没有生气,只是木呆呆地看着雅泽克,令他下不了手。
雅泽克无意中来到的士站,身边有两个喝醉了酒的男人叫车,的士司机拒载,雅泽克觉得正好送来了一个杀人理由,他跳上的士,说要去两个酒鬼要去的地方。车到郊外,雅泽克取出准备好的绳子勒司机的脖子,再用榔头击打。司机挣扎,想喊叫,雅泽克越勒越紧,令他喊不出来,只发出“咯、咯、咯”的怪声。过一会没有声了,雅泽克以为已经死了,拖他到河边,又听见他发出咕咕噜噜的求饶声。
雅泽克搬起一块石头猛砸这个人的头,才没有声了。
雅泽克觉得杀一个人真累。
雅泽克的辩护律师是刚从法学院毕业的见习律师,人民法庭安排他为雅泽克辩护。自从走进法院那天起,他就觉得,律师是相当尴尬的职业,好像站在一把巨大的剪刀中间,一边刀刃是法理的抽象性,另一边刀刃是个人性情的具体性。
他学法律本来是为了逃避孤单。好些人以为,生活在人民民主社会不会有孤单,其实不然。许多人都很孤单。人们生活得不诚实,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报纸上经常说“亲如一家”的社会中的孤单。见习律师意识到自己的孤单,以为做律师可以接触各种人,可以避免孤单,变得诚实一些。任何一个社会的生活都有正面和底面,像一张胶片的两面,生活在这一面的人不大容易同生活在另一面的打照面。司法制度把生活的正面和底面贴在一起,见习律师想通过律师这个行业去接触生活在另一面不太容易见到的人——比如雅泽克这样的人。
见习律师到监房去看雅泽克,了解他杀人的动机。
雅泽克沉默了一阵子,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有三兄弟和一个妹妹,与妹妹关系最好。她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十分活泼可爱。一天晚上,她被汽车碾死了。开车的司机是雅泽克的熟人,那天他们还一起喝酒。那司机饮酒太多,醉醺醺开车把他妹妹碾死了。
妹妹的死使雅泽克的生活感觉变得晕黄起来,他觉得生活可恨,要找一个人报仇。
“十诫”上说“不可以杀人”。可是,《旧约》也记着太多的杀人,甚至要求上主出手杀人。“不可杀人”的诫命实际说的是“不可没有理由地杀人”。有理由的杀人是允许的,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间断过。雅泽克从小就经常看到一卡车一卡车胸前挂着“反革命犯”牌子的男人女人被拉到河边的沙滩去枪毙,从小就经常看小说和电影中讲杀敌人如何伟大、光荣。
从小看到大,已经习惯了。镇压反革命的时候,枪毙犯人是用步枪子弹打脑袋,有的人民手里捧着一盆清水,等步枪子弹打开脑袋盖后,就跑上去把反革命犯的脑花放在水里过一下趁热吃,说是特别补脑。雅泽克觉得杀人没有什么好惊奇,只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有正当理由的杀人不仅被允许,而且受到颂扬。枪毙一个反革命犯,他的家属还得付子弹费。
谁来决定杀人的理由是否正当?
如果有人侵犯和剥夺了别人的生命,杀这个人的理由就是正当的了。雅泽克觉得为了自己的妹妹杀一个人是有理由的,为这事他想了好久。他没有想到的是,杀死一个人好难,他用那根工业用的专用绳子勒那司机好久都不死……
见习律师觉得自己碰到的纯粹是一个个人性情的问题。
见习律师从法学院学到的只是抽象的法理知识,在生活中碰触到的却是人的偶然性情。面临考验的不是运用法理知识处理实际个案的技能,而是运用法理条文的人的良知。雅泽克杀人案让见习律师对自己的职业失去了信心,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更高的法理问题:对谁做到公正?
对谁公正是一个伦理问题。
雅泽克妹妹的遭遇是偶然的意外,但并非每个这样的不幸者的兄长都会产生要找一个人报复的念头。雅泽克身上有一种暴烈性情,这性情把一桩意外事件感觉成道义事件。可是,他应该为这种性情负责吗?这种性情并未经过他的同意就由他的父母随机地给了他。一个人的性情是自然而随机地形成的,再好的社会制度都不可能把自然而随机的个体性情修整成一个精致的花园。一个良好的社会制度安排也许可能把因人的性情的随机因素导致的破坏性降到最低程度,却不可能彻底消除人的性情的随机因素导致的恶。
司法暴力维护最低限度的社会公义,但它面对的经常是生活中人的性情的随机因素导致的意外事件。司法制度能惩罚不正当的故意行为,却不能填补生活中因个人性情而产生的偶然性裂缝。司法制度惩罚随机且偶然的生存事件的恶是合法的,但不一定是正当的。如果自然而偶然的性情因素是每一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人的自然性情都是有欠缺的,那么,谁可以决定惩罚的正当性?
基斯洛夫斯基并不想说,雅泽克的杀人和司法制度的杀人是同质的,都是有理的杀人。他只是想说,一个杀人行为——无论个人的还是司法制度的杀人是如何由各种偶然的随机因素积聚起来的。如果他想说,刑事罪犯也有善良的天性,也有人情味,也有自己的理由,就毫无意义。个体性情的随机杀人与司法制度的依法杀人各有自己的理由,但杀人的事实及其冷漠并没有实质上的差别:被杀掉的毕竟是一个身体灵魂。
问题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司法制度的杀人是仪式化的(经常有公审大会一类的仪式),雅泽克被处决那天,基斯洛夫斯基的镜头把刑前的司法仪式的时间拉得很长,让仪式过程慢慢触摸人们的心,看看冷漠的伦理意识是否会惊颤。
也许,基斯洛夫斯基觉得应该追究的是雅泽克杀人行为的非个人因素。如果雅泽克的杀人是一个社会价值观念系统及其制度教化的结果,他的这一个人行为就是制度化杀人的结果。人民民主专政的制度正当性不承认每一个人的生命权利,只承认“人民”这个空洞指称的生命权利,民主专政的教化对人的惩罚依据的是个人生命之外的历史道义,这种制度的教化让人习惯了对个体生命的冷漠。人民民主专政的制度仪式化地处决了杀人犯雅泽克,而雅泽克的杀人行为正是这种制度教化的结果。
不过,这个故事真正提出的实际问题是,随机地形成的个体性情是无法追究的。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见习律师感到自己面对的刑事案件其实是一个伦理案件。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基斯洛夫斯基的叙事把一桩杀人案件变成了一桩个人性的道德反省案件(通过见习律师的角色),让人面对自己的伦理困境,让个人道德意识的感觉由冷漠变得敏感起来。人民民主制度是带有道德色彩的社会制度,人民民主的意识形态喜欢说:科学地解释了历史发展规律的“主义”学说已经解答了人生和世界的所有问题——包括伦理和道德意识的问题,人民们只需按“主义”道德去献身。但这种国家道德、全民道德的社会制度导致个体道德意识的空洞和
冷漠,导致伦理的艰难。人民民主的伦理制度化地勾销了个人在生活中感受实际的困惑、做出自己的选择、确立自己的信念的能力。这是人民伦理社会中的个人道德意识冷漠的根本原因。
基斯洛夫斯基并没有着意抨击人民民主的国家伦理,他关注的不是政治意识,而是伦理意识。在人民民主的道德化世界中,最令人沮丧的是个体的伦理思想和感觉的死亡。基斯洛夫斯基想通过电影叙事思考自己时代的伦理处境,电影语言是他思想的表达媒介:“我把电影当作一种表达方式,而不是职业。电影对我而言是思想。”
这里具体指的伦理思想,对于基斯洛夫斯基来说,首先就是个人对自己生活中的道德困境的感受力。
平安夜我该与谁在一起?(《十诫》之三)
圣诞节快来了。被冰雪封存的大街显出人为的暖和气氛,烛火和长青藤把因寒冷而独自蜷缩的人们重新聚在一起。雅努什是个出租车司机,他提前收工,准备和妻子、孩子还有年迈的双亲过一个暖和的平安夜。
雅努什的妻子性情温和、质朴,对夫妻生活没有诗意化的想象和奢求。她感觉到雅努什并非像小说或电影中描写的那样戏剧化地爱她,但她清楚,雅努什是个责任感很强的男人,她并不对这种更多基于责任而非爱情的婚姻提出异议。
不必问为什么他们要结婚,偶然的情感差错也会导致一个婚姻。他们已经一起生活多年,相互体贴,从这种生活中滋育出的两个人的共同感情,可能比戏剧化的爱情更为幸福。
天快黑时,雅努什同妻子去教堂做平安夜弥撒。
教堂里挤满了人。
在昏黄的烛光相伴着的平安夜轻缓而温厚的歌声中,雅努什感到一双恳求的目光穿过人群和烛光,像垂死者伸出的手臂紧紧地缠抱着他。顺着这目光雅努什看到了艾娃温涩、含情而又忧郁的眼睛,这些还只是那目光的含意中的一小部分。那目光有平安夜的祝福,更有在这平安夜伤心的哀求,甚至还带有几分思想死亡的含意。
雅努什同艾娃分手已经好几年,各自结了婚,再没有见过面。艾娃的丈夫很爱她,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艾娃却没有非要同他一起生活的愿望。她无法忍耐没有令身心颤然的爱情但不乏温暖的婚姻生活,同丈夫分居了。
艾娃对孤单特别敏感,总想有一个可以向他诉说的男人。对艾娃来说,两个人的生活中诉说的时间是主要的,示爱的时间总被夸张,其实占据的生活时间很少,重要的是诉说的陪伴,这才叫做有一个所爱的男人睡在身边。她的丈夫一大弱点就是没有耐性听她的倾诉,所以,艾娃不时打电话同雅努什